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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
第五章第一场雪
一、天气预报
香山红叶还没落尽,第一场雪的消息就传遍了北京城。
那天是2005年11月7日,立冬。苏念在教室里听见后排男生压着嗓子说:“听说明天要下雪,操!”语气里混杂着惊诧与期待。北方孩子对雪的感情复杂——既烦它带来的交通瘫痪和刺骨寒冷,又暗自盼着那份天地皆白的洁净。
课间,周老师宣布了冬季校服的规定,又特别嘱咐:“如果明早真的下雪,同学们要注意安全,骑车的改走路,走路的慢点走。”全班一阵小小的骚动,像平静湖面投进石子。
苏念转头看江梧。他正在看窗外,侧脸平静,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浅阴影。自从香山回来,他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每天一起上学放学,课间分享画作,周末去陈老师画室。但话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安静的陪伴。
“你期待下雪吗?”她小声问。
江梧转回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看情况。”
“什么情况?”
“雪的大小,温度,还有...”他顿了顿,“有没有人一起看。”
苏念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几个月前,在那个废弃工厂的雪天,江梧说过“等下雪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那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也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这个沉默的少年心里藏着比她想象中更深的温柔。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空已经阴沉得像铅块。北风刮起来,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有人仰头看天,鼻子冻得通红。
“明天见。”江梧在校门口说,罕见的没有邀她一起走。
苏念有些失落,但没表现出来。“明天见。”
独自走回梧桐巷的路格外漫长。风灌进领口,她裹紧了围巾——还是那条米白色的旧羊绒围巾,起球的地方被母亲用剪刀细细修过。巷口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冒着白烟,香气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她买了一份,纸袋捧在手里,暖意透过手套渗进来。
九号院里,吴奶奶正在收晾晒的白菜。“念念回来啦?快进屋,你妈今天包了饺子。”
西厢房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苏念推开门,暖气扑面而来,带着白菜猪肉馅的香味。李素英从厨房探出头:“洗手吃饭,今天立冬,按北方规矩得吃饺子。”
母女俩对坐在八仙桌前。饺子皮薄馅大,蘸着蒜泥醋,一口咬下去满嘴生香。苏念吃了十几个才放慢速度,看着母亲。
“妈,如果明天真的下雪...”
“那就穿厚点。”李素英夹了个饺子给她,“南方孩子没见过大雪,容易冻着。”
“我不是说这个。”苏念斟酌着词句,“江梧说,雪中的梧桐树很美。”
李素英的手顿了顿。“那孩子...他对你挺好。”
“我们就是一起画画。”
“妈知道。”李素英叹口气,“念念,你十七岁了,有些事妈不该多管。但江梧那孩子...他家里情况复杂,心里压着事。你要懂得分寸。”
苏念低头吃饺子,没接话。她知道母亲的意思——保持距离,不要陷得太深。可她控制不住。每次看到江梧画画时的专注,看到他提到父亲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看到他在雨中为她撑伞的手,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
饭后,苏念坐在窗边画画。她尝试画雪景——不是真实的雪,而是想象中的雪。白色颜料在深蓝底色上铺开,再用刮刀刮出雪的质感。但她总觉得不对,太刻意,太生硬。
“画雪不能只画白。”江梧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那是他某次点评同学作业时说的,“要画出雪的重量,空气的湿度,还有雪下覆盖的世界。”
她放下画笔,打开窗。冷风灌进来,带着远方湿润的气息。夜空漆黑,看不见星星,但云层很低,沉甸甸地压着屋顶。邻居家的电视声隐约传来,天气预报员用平稳的语调说:“受强冷空气影响,预计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本市将迎来今冬首场降雪...”
苏念关上窗,心跳莫名加快。她找出最厚的羽绒服放在床头,又检查了手套和帽子。躺在床上时,她祈祷雪下得大一些,久一些,好让她有时间画下梧桐树披上银装的样子。
也要让她有时间,去那个“特别的地方”。
二、初雪降临
雪是在凌晨三点开始下的。
苏念被某种细微的声音吵醒——不是雨声,雨声是连贯的淅沥;也不是风声,风声是呼啸的呜咽。这是一种更轻、更柔的声音,像无数羽毛同时飘落,簌簌地,绵绵地。
她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朦胧的白光。不是月光,月光没有这么柔和;不是灯光,灯光没有这么均匀。她坐起身,赤脚走到窗前。
然后,她看见了。
雪。
真正的雪。
不像南方那种一落地就化的雪霰,而是成片的、完整的雪花,从容地从夜空飘落。借着胡同里昏黄的路灯,能看见雪花旋转的轨迹,像慢镜头下的舞蹈。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瓦檐、墙头、树枝,所有向上的平面都戴上了雪冠。
最震撼的是那棵梧桐树。
白天的它枝桠虬结,是苍劲的黑色线条。此刻,每根枝条都裹上了雪,变成了毛茸茸的白色手臂,伸向夜空。树冠处积雪最厚,沉甸甸地低垂,偶尔有雪块滑落,在寂静中发出“噗”的轻响。
苏念屏住呼吸,怕惊扰了这场梦。她想起江梧说的“雪能埋住一切声音”——原来是真的。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几乎听不见的私语。
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羽绒服、围巾、手套、帽子——全副武装。推开房门时,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特有的清新味道。
院子里没有人。东厢房和北屋都黑着灯,只有她房间的窗户透出一点光。她站在梧桐树下,仰头看着这个白色的奇迹。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融化,凉意渗进皮肤。
“好看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念转身,看见江梧站在月亮门边。他也穿得厚实,黑色羽绒服,深蓝色围巾,手里拿着一个长条形的布袋——是他的画板包。
“你怎么...”苏念惊讶。
“我猜你会起来看雪。”江梧走过来,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我们有个约定。”
苏念的心跳加快了。“现在去?”
“现在最好。”江梧抬头看天,“雪还没停,天还没亮,那个地方这个时候最美。”
他们轻手轻脚地出了九号院。胡同里空无一人,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路灯的光在雪幕中晕开,像一个个温暖的光球。江梧走在前面,脚步很稳,不时回头伸手拉苏念。他的手很暖,即使在零下的温度里。
他们沿着几个月前走过的路,向废弃工厂区走去。但这一次,世界完全不同了。所有的破败都被白雪掩盖,生锈的机器变成了白色的雕塑,废弃的铁轨像两条银线伸向远方,断壁残垣披上了绒毯。
而最震撼的,还是那棵大梧桐树。
它矗立在工厂中央,比九号院那棵更高大,也更孤独。雪花在它周围旋转,像忠诚的护卫。枝桠上的积雪厚得惊人,低垂着,几乎触地。树下一圈没有被雪覆盖——是树干散发的微弱热量融化了近处的雪,形成一个黑色的圆。
“这是我父亲最后一次完整画下的地方。”江梧轻声说,“那年冬天特别冷,雪特别大。他已经很虚弱了,但还是坚持要我推他来这里。他说,这棵树在雪中最真实——繁华落尽,只剩风骨。”
苏念走近那棵树。树干上的裂纹里也积了雪,黑白分明,像一幅木刻版画。她伸手抚摸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他在这里画了多久?”
“整整一天。”江梧打开画板包,支起画架,“从清晨到日暮。我坐在旁边,看他画画,也看他咳嗽,看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但他不肯走,说要画完最后一个细节。”
苏念想象那个画面:重病的画家在雪中作画,少年在一旁守着,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只有画笔划过画布的声音,和压抑的咳嗽声。
“那幅画...”
“在他床头。”江梧开始挤颜料,“他说那是他最好的一幅画,因为画的时候,他接受了死亡。”
苏念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江梧调色——不是白色,而是各种灰:蓝灰、紫灰、暖灰。他用这些灰来表现雪的阴影,雪的厚度,雪下世界的质感。
“你也画吗?”江梧问。
苏念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带了速写本。她点点头,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翻开本子。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但画出来的线条僵硬,毫无生气。
“别想着‘画雪’。”江梧的声音传来,“画你感受到的冷,画雪落下的速度,画这个早晨的寂静。”
苏念闭上眼,深呼吸。冷空气进入肺部,带着雪的清新。她听见雪花落在画纸上的细微声响,听见江梧画笔的摩擦声,听见自己心跳在寂静中的回响。
再睁眼时,她换了一种画法——不再追求形似,而是捕捉感觉。她用轻快的短线表现雪花的飘舞,用柔和的涂抹表现积雪的蓬松,用锐利的折线表现树枝的坚硬。画面渐渐生动起来。
他们就这样并排画着,谁也不说话。天渐渐亮了,雪从深灰色变成浅灰色,最后变成明亮的白。工厂区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雪的质感也发生了变化——从夜晚的蓬松柔软,到清晨的晶莹剔透。
江梧画得很快。他的油画已经完成大半,整棵树的骨架跃然画布上。最精妙的是积雪的表现——不是简单的白色,而是有厚度、有重量、有即将滑落的动态感。
“你父亲教你的?”苏念问。
“嗯。”江梧退后两步审视画面,“他说,画雪要画出三个层次:刚落下的雪是蓬松的,积了一夜的雪是密实的,被风吹过的雪是有纹理的。”
苏念仔细看他的画,果然如此。树冠顶端的雪蓬松轻盈,树干凹处的雪密实厚重,迎风面的雪有风吹过的纹路。
“你画得真好。”她由衷地说。
“还不够。”江梧摇摇头,“我父亲能画出雪的体温——不是冷的,而是有生命力的。他说雪在呼吸,只是很慢,慢到我们察觉不到。”
苏念再次看向那棵树。此刻太阳完全升起,阳光斜射过来,给雪的表面镀上一层淡金。确实,雪不是死的,它在光线下闪烁,在微风中颤动,在温度变化中缓慢地改变形态。
她重新拿起笔,这一次画得更自由。不再拘泥于树的形状,而是画雪与光的关系,画寂静中的动感,画这个瞬间的永恒。
三、雪停时分
上午九点,雪渐渐停了。
天空从铅灰变成浅灰,云层裂开缝隙,透出淡淡的蓝。阳光变得强烈,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工厂区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扫雪的声音,有孩子兴奋的叫喊,还有狗在雪地里奔跑的吠声。
江梧完成了画作。他用画刀在右下角签上名字和日期:江梧,2005.11.8。
苏念也画完了速写。她看着自己的作品——不如江梧的细腻,但有一种初学者的真诚。她想了想,在角落写下:“初雪,与江梧。”
“要回去了吗?”江梧收拾画具。
“再待一会儿。”苏念舍不得离开。这个早晨太美,美得不真实。她怕一转身,这一切就会像梦一样消失。
江梧似乎明白她的想法。他没有催,只是坐在石墩上,看着那棵树。“我父亲最后那天,雪也停了。太阳出来时,整棵树闪闪发光。他说:‘小梧,你看,连死亡都可以这么美。’”
苏念在他身边坐下。雪地很冷,但他们的羽绒服足够厚。
“你恨过吗?”她轻声问,“恨疾病,恨命运,恨他离开你。”
江梧沉默了很久。风刮过树梢,震落一片积雪,哗啦一声。
“恨过。”他终于说,“尤其在他刚走的那段时间。我恨他为什么不多坚持一会儿,恨他为什么答应要教我画素描却再也做不到了,恨他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苏念听得出底下的汹涌。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恨没有用。”江梧抓了一把雪,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他走了,就是走了。我恨也好,不恨也好,他都不会回来。但有一件事我能做——继续画画,画得比他更好,把他没画完的世界画完。”
苏念看着他侧脸。晨光中,少年的轮廓清晰而坚定。失去父亲没有击垮他,反而让他学会了如何独自站立。
“我父亲也在很远的地方。”苏念说,“有时候我会忘记他的样子,只能靠照片回忆。但每次画画时,我就觉得他在看着我——就像你父亲看着你一样。”
江梧转头看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你父亲很幸运。”
“为什么?”
“因为你记得他的方式,是创造,而不是哀悼。”
这句话让苏念愣住了。她从未这样想过。对她来说,画画只是本能,是表达,是连接。但现在她明白了——每一幅画都是一封信,写给远方的父亲,告诉他:我在好好长大,我在认真看世界,我没有辜负你给予的生命。
雪又开始下了,很小,是那种细细的雪沫,在阳光下闪烁如金粉。
“该回去了。”江梧站起身,“吴奶奶该担心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离开工厂区。回头望去,那棵梧桐树在雪中静立,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苏念知道,她会永远记得这个早晨——记得雪,记得树,记得身边的少年,记得那些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对话。
回去的路比来时热闹。胡同里,大人们正在扫雪,孩子们在打雪仗,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九号院门口,吴奶奶拿着扫帚,看见他们便招手:“可回来了!这俩孩子,大雪天往外跑,不怕冻着!”
院里,李素英正在扫梧桐树下的雪。看见苏念,她直起腰,眼神里有关切,也有责备。“去哪儿了?”
“写生。”苏念举起速写本。
李素英看了看本子上的画,又看看苏念冻得通红的脸,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进屋暖和暖和,姜汤在灶上。”
厨房里热气腾腾。大锅里煮着姜汤,辛辣的香味弥漫。吴奶奶给他们盛了两大碗:“趁热喝,驱寒。”
苏念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姜汤很辣,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江梧坐在她对面,喝汤时睫毛上沾了水汽,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小梧。”吴奶奶突然说,“你妈妈来信了。”
江梧的手顿了顿。“说什么?”
“问你什么时候过去。她说那边学校联系好了,公寓也找好了,就等你和奶奶过去。”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的声响,和锅里的水沸腾的声音。苏念看着江梧,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握着碗的手指节发白。
“奶奶怎么说?”
“她说听你的。”吴奶奶看着他,“你父亲走了三年,你也守了三年。该往前走了。”
江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汤。但苏念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喝完汤,江梧起身:“我回去了。”
“画板...”苏念指了指他放在墙角的画。
“先放这儿,下午来拿。”江梧说完,推门出去了。
厨房里只剩下苏念和吴奶奶。老太太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星溅起,又落下。
“念念,你别怪小梧。”吴奶奶突然说,“他心里苦。”
“我知道。”
“你不知道全部。”吴奶奶坐下,看着炉火,“他妈妈在他父亲病重时就去了国外,说是筹钱治病,但一走就没回来。他父亲最后的日子,是她奶奶陪着,是她这个老邻居帮着。小梧不恨他妈妈,但他也没法原谅。”
苏念的心揪紧了。她想起江梧提到母亲时的沉默,想起他总是一个人,想起他说“除了画画,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去国外...是必须的吗?”
“他妈妈再嫁了,对方是加拿大人,条件好,能给他更好的教育。”吴奶奶叹气,“从现实说,是好事。但从小梧心里说,是又一次抛弃。”
炉火噼啪作响。苏念看着碗里剩余的姜汤,突然觉得那辛辣直冲眼眶。
“他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也许这个冬天,也许明年春天。”吴奶奶看着她,“念念,有些缘分注定是短暂的。你要学会放手。”
苏念咬住嘴唇。她当然知道。从知道江梧母亲在国外的那天起,她就预感到分离。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突然。
“谢谢奶奶告诉我。”她站起身,“我回屋了。”
四、雪后画室
下午,雪彻底停了。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亮刺眼。积雪开始融化,屋檐滴滴答答地滴水。苏念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渐渐露出的青石板。那棵梧桐树上的雪也在消融,时不时有大块的雪滑落,砸在地上,噗的一声。
江梧没有来拿画板。
苏念等了一个小时,终于忍不住去了隔壁。江梧家就在九号院东侧,隔着一道墙。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脚步声。
开门的是江梧的奶奶,一位瘦小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找小梧?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
“画室。说是要完成一幅画。”奶奶打量着她,“你是苏念吧?小梧提起过你,说你会画画。”
苏念脸一红:“我还在学。”
“小梧这孩子,心事重。”奶奶叹口气,“他爸爸走后,就更不爱说话了。你能陪他说说话,挺好。”
“奶奶,去加拿大的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奶奶示意她进门,“来,屋里说。”
江梧家比苏念家更简朴,但整洁。墙上挂满了画——都是江梧父亲的遗作。有风景,有人物,有静物。最显眼的是客厅正中那幅雪中梧桐,就是工厂区那棵树。
“这是他最后一幅画。”奶奶指着那幅画,“画完没多久就住院了,再也没回来。”
苏念走近细看。这幅画比江梧今天画的更沉稳,更深邃。雪不是纯白,而是带着淡淡的蓝,仿佛吸收了天空的颜色。树干上的裂纹里透着光,像是树在呼吸。
“他父亲说,这棵树陪了他半辈子。年轻时在工厂上班,累了一天就坐在树下抽烟。后来下岗了,开始学画画,第一幅像样的作品就是这棵树。再后来生病了,最后想画的还是这棵树。”奶奶的声音很平静,但眼角有泪光,“他说树比人长久,人会走,树还在。”
苏念看着画,突然明白了江梧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这棵树。它不只是树,是记忆的容器,是情感的寄托,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课。
“小梧必须去加拿大吗?”她轻声问。
“从他妈妈那边说,是必须。”奶奶在椅子上坐下,“我一个老太婆,没几年了。小梧才十七,他的人生刚开始。在这里,他能有什么?跟我这个老太婆挤在十几平米的屋里,靠他妈妈寄来的钱过日子?去那边,有好学校,有好前途。”
“但他不想去。”
“我知道。”奶奶看着她,“所以我在等,等他准备好。等他明白,离开不是为了抛弃过去,而是为了带着过去往前走。”
苏念沉默了。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为了更好的前途去了非洲,也是为了她和她母亲的未来忍受分离。成年人的世界充满无奈的选择,而孩子只能被动接受。
“我想去找他。”她说。
“去吧。画室你知道在哪。”
五、未完成的对话
陈老师的画室里只有江梧一个人。
他站在窗前,面对画布,却迟迟没有下笔。画布上是早晨那棵雪中梧桐的底稿,炭笔的线条干净利落,但颜色还是一片空白。
苏念推门进去时,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江梧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怎么不画了?”她轻声问。
“画不出来。”江梧的声音有些沙哑,“早晨的感觉消失了。”
苏念走到他身边。窗外的雪景明亮刺眼,但已经没有了清晨那种神秘的柔和。雪在融化,世界在恢复原貌。
“你父亲说过,”苏念看着画布,“重要的不是画得像,而是画出你感受到的。早晨的感觉消失了,但记忆还在。”
江梧转过头看她。他的眼睛里有红血丝,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别的什么。
“我妈妈要我过去。”他突然说,“她说已经联系好了多伦多的艺术高中,明年一月开学。奶奶的签证也在办,顺利的话,春节后就能走。”
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苏念心里。但她努力保持平静:“那很好啊。多伦多...听说很美。”
“是很美。”江梧转回头看着画布,“但我爸爸在这里。这棵树在这里。我的记忆在这里。”
“记忆可以带走。”苏念说,“你可以画下来,写下来,记在心里。就像你父亲带走的那样。”
江梧沉默了很久。画室里只有暖气片咝咝的声音,和远处马路上扫雪车的轰鸣。
“苏念。”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如果我走了,你会记得我吗?”
苏念的心跳停了半拍。“会。”
“怎么记得?”
“继续画画。”她说,“画你教我看过的世界——梧桐树的四季,景山的日落,香山的红叶,还有今天的雪。”
江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拿起画笔,蘸了颜料,开始在画布上涂抹。不是早晨的灰调,而是更丰富的颜色——雪地里有天空的蓝,有阳光的金,有远处房屋的暖褐。树干不是纯黑,而是深棕中透着青紫,那是冻僵的树的颜色。
苏念没有打扰他。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开速写本,开始画江梧的背影——他站在画架前,肩膀微微前倾,手中的画笔在画布上移动。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身上,给他轮廓镀上一层银边。
时间在松节油的气味中流淌。江梧画得很慢,每一笔都深思熟虑。苏念画得很快,线条流畅,捕捉着这个瞬间的所有细节:他耳后翘起的一缕头发,他握笔时微微凸起的指节,他脚边颜料管散落的位置。
下午三点,江梧终于放下画笔。画完成了。
那是一幅与早晨感受完全不同的雪中梧桐。如果说早晨的画是寂静的、神秘的,那么这幅画就是明亮的、坦荡的。雪在阳光下闪耀,树干在雪中挺立,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决绝的美。
“送给你。”江梧说。
苏念愣住了。“这...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江梧把画从画架上取下,“它本来就应该属于你。没有你,我画不出来。”
苏念接过画。油画还没干透,颜料的气味浓郁。她看着画面,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一棵树,这是一个少年对过去的告别,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哽咽。
江梧开始收拾画具。他把画笔一根根洗干净,用报纸包好。颜料管按颜色排列整齐,刮刀擦得锃亮。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得像仪式。
“我可能...春节前走。”他背对着她说,“妈妈催得急,说早点过去适应。”
苏念的手指收紧,握住了画框边缘。“这么快。”
“嗯。”江梧转过身,看着她,“所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想画什么,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这句话像承诺,也像告别。苏念点点头,说不出话。
离开画室时,天色已近黄昏。融化的雪水在街道上流淌,映着夕阳的余晖。他们并肩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你会给我写信吗?”苏念问。
“会。”江梧说,“但可能不多。我...不太会写信。”
“没关系,收到就好。”
走到梧桐巷口时,江梧停下脚步。“苏念,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看我的画,谢谢你在雪天陪我,谢谢你...理解。”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过。
苏念抬头看他。夕阳给他整个人镀上金色,连睫毛都闪着光。“我也谢谢你。谢谢你教我画画,谢谢你带我看见北京的美,谢谢你...出现在我的十七岁。”
他们对视着,谁也没有移开目光。雪花又开始飘落,很小,很细,在夕阳中像金粉。
江梧伸出手,轻轻拂去苏念肩头的雪花。他的手指在她肩上停留了一瞬,很轻,但苏念感觉到了温度。
“回去吧,冷。”他说。
苏念点头,转身走进胡同。走了几步,她回头,看见江梧还站在巷口,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回到九号院,她把画靠在墙边,坐在床上看了很久。窗外的雪又下大了,梧桐树重新披上银装。但这一次,雪景不再让她兴奋,只让她感到一种沉重的美。
母亲推门进来,看见画,愣了一下。“江梧画的?”
“嗯。”
“画得真好。”李素英在床边坐下,摸了摸女儿的头,“念念,妈妈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知道。”苏念靠进母亲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妈,你说人为什么要分开?”
李素英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像你爸爸要去非洲,就像江梧要去加拿大。分开不是为了结束,是为了在各自的道路上成为更好的自己,然后有一天,也许能在更高的地方重逢。”
“那要等多久?”
“不知道。可能几年,可能十几年,可能一辈子。”李素英搂紧女儿,“但等待本身也是有意义的。它让你知道什么对你真正重要,让你在孤独中学会坚强。”
苏念闭上眼睛。她想起江梧说的:雪能埋住一切声音。
那么,就让这场雪埋住她的不舍,她的难过,她所有未说出口的话。等雪化了,春天来了,她会带着这些记忆继续往前走。
因为她答应过,要记得。
用画记得,用心记得,用整个青春记得。
窗外,夜幕降临。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北京城。梧桐树在雪中静立,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这个冬天,这场雪,和这两个少年还未开始就要结束的故事。
而在看不见的远方,春天正在积雪下悄悄酝酿。
等待破土而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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