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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与植物园
周四之前,颜青花了整整三个晚上挑选照片。
手机相册翻到底,从童年到大学。最后选定的那张,是初中毕业旅行时拍的——十三岁的她站在海边礁石上,头发被海风吹得乱飞,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顾忌,手里举着个咬了一口的冰激凌甜筒。
照片洗出来时,照相馆老板笑着说:“这小姑娘,笑得真开心。”
颜青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有点恍惚。那时候妈妈还没生病,家里还有笑声,她还相信只要笑得够大声,就能把不开心都赶跑。
她把照片小心夹进素描本,又想起沈闵说要讲人物结构,于是上网搜了教程,提前画了几张练习。画得歪歪扭扭,但至少知道“三庭五眼”是什么了。
周四午后,颜青推开画室门时,发现沈闵今天没在画画。
她坐在窗边的旧扶手椅里,膝盖上盖着条深灰色的薄毯,正望着窗外发呆。听见声音,她转回头,脸色比平时苍白些。
“老师?”颜青放下画具,“您不舒服吗?”
“有点头疼。”沈闵的声音比平时低,“老毛病,天气变化时容易犯。”
颜青注意到茶几上放着杯水,旁边是撕开的止痛药包装。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那…今天要不休息?我可以改天再来。”
“不用。”沈闵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照片带来了吗?”
“带来了,但…”
“拿来。”
语气还是平静的,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颜青只好从素描本里取出照片,递过去。
沈闵接过照片,戴上眼镜仔细看。看了很久,久到颜青开始不安——是不是选得太幼稚了?
“这是你?”沈闵终于开口。
“嗯,初中毕业时。”颜青挠挠头,“是不是太傻了?”
沈闵摇摇头,手指轻轻拂过照片边缘:“笑得很真。”
她把照片递给颜青:“今天先画五官局部。这张照片光线不错,可以练习明暗关系。”
“哦,好。”
颜青架好画板,把照片夹在画板边缘。她选了眼睛部分开始画——照片里她的眼睛弯成月牙,眼角有笑纹,瞳孔里有海面的反光。
沈闵没有回扶手椅,而是拖了把凳子坐在她斜后方。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看到画纸。
“眉弓的阴影要再深一点。”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因为头疼而有些轻,“眼睛不是平面的球体,是嵌在眼眶里的。”
颜青按照她说的修改。铅笔沙沙作响,在她听来只是普通的声音,但在沈闵眼里——即使在头疼带来的灰蒙蒙的视觉干扰中——那声音依然是暖金色的,像一小簇稳定的火苗。
“老师,”颜青画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您头疼的时候,还看得清颜色吗?”
问题问得突然。
沈闵沉默了几秒:“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教我们用色彩表达情绪。”颜青没回头,继续画着眼皮褶皱,“那头疼的时候,世界是什么颜色的?”
很奇妙的问题。
沈闵看着颜青的背影,看着那团即使在灰蒙蒙的视野里也依然鲜明的暖金色,缓缓说:“灰的。所有颜色都蒙了层灰纱。”
“那一定很难受。”颜青停下笔,“我外婆也偏头痛,她说疼起来时连光都刺眼。”
“嗯。”
“我外婆有个办法,”颜青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她说太阳穴涂一点点薄荷膏,然后闭眼听很轻的音乐——不能有歌词,纯音乐——会好一点。您要试试吗?我包里好像有薄荷膏…”
她说得认真,神情里是真切的关心。
沈闵看着那双眼睛,想起照片里十三岁的颜青,也是这样的眼神——热烈,直接,像要把所有善意都捧到对方面前。
“不用。”她说,“药效上来了,好多了。”
其实没有。头还是闷闷地疼,世界还是灰蒙蒙的。但奇怪的是,看着颜青周身的暖金色,那层灰色似乎…淡了一点点。
“您确定?”颜青不放心。
“确定。”沈闵重新靠回椅背,“继续画吧。下眼睑的高光可以再提亮一点。”
颜青转回去,继续画画。
画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铅笔声和窗外偶尔的风声。
沈闵闭着眼,听着那些声音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浮动。铅笔声是暖金色,风声是灰蓝色,远处隐约的校园广播声是淡黄色的碎屑…
然后,她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落在膝盖的薄毯上。
睁开眼——是一条折叠整齐的、米白色的羊绒围巾。
“老师,”颜青背对着她,声音很轻,“毯子太薄了。这个围巾我刚洗过,干净的。您盖着可能会暖和点。”
沈闵看着那条围巾,又看看颜青的背影。女孩坐得笔直,认真画着画,耳朵尖却有点红。
她没有拒绝。
把围巾展开,盖在毯子上。羊毛柔软的触感,带着一点点洗衣液的清香,还有…很淡很淡的、属于颜青的味道。像阳光晒过的棉布,像秋天的柚子皮。
温暖一点点渗进来。
沈闵重新闭上眼。这一次,那团暖金色在灰蒙蒙的视野里,似乎更清晰了。
像雾夜里,一盏不会熄灭的灯。
同一时间,校园另一端的植物园。
周牧云正蹲在苗圃边,对着几株奄奄一息的薰衣草发愁。
“不应该啊…”她挠着头,“我按书上说的浇水,每天晒够六小时太阳,怎么还这样?”
“因为你不是按‘书’上说的,”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按‘小红书’上说的吧?”
周牧云回头,看见顾怀薇站在几步外,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她今天穿了件卡其色工装外套,头发扎成低马尾,鼻梁上架着副细边眼镜。
“顾教授!”周牧云赶紧站起来,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那个…我…”
“这是我实验区的薰衣草。”顾怀薇走过来,蹲下检查植株,“谁允许你碰的?”
“我、我不知道这是实验区…”周牧云脸涨得通红,“我就是看它们快死了,想救一下…”
顾怀薇抬眼看她:“体育生还对植物感兴趣?”
“我…”周牧云憋了半天,“我上学期选修了《植物与艺术》,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想自己种点看看。”
顾怀薇挑了挑眉,没说话,继续检查薰衣草。她的手指轻轻拨开叶片,动作细致温柔。
“水浇多了。”她诊断,“薰衣草怕湿。你每天浇,根都烂了。”
“啊?!”周牧云傻眼,“可网上说…”
“网上的教程是针对家庭盆栽,不是实验品种。”顾怀薇站起身,“这些是法国狭叶薰衣草变种,对湿度更敏感。”
她从外套口袋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行字,撕下那页递给周牧云:“按这个养护。再乱浇水,我就找你们体育系主任投诉你破坏实验材料。”
周牧云接过纸条,上面字迹工整清秀,详细写着光照、浇水频率、土壤配比。
“谢谢顾教授!”她如获至宝,“我一定照做!”
顾怀薇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着泥土的手上停留了一秒:“手上伤口怎么回事?”
周牧云低头,才发现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划了道小口子,渗着血丝。
“可能是刚才被枯枝刮的…”
“过来。”顾怀薇转身往旁边的小屋走。
周牧云愣愣地跟过去。
小屋是工具间兼休息室,整齐摆放着各种园艺工具和标本夹。顾怀薇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取出生理盐水和创可贴。
“手。”她简洁地说。
周牧云乖乖伸出手。
顾怀薇用棉签蘸生理盐水清洗伤口,动作熟练轻柔。消毒,贴上创可贴——普通的肉色创可贴,没有卡通图案。
“好了。”她合上医药箱,“下次小心点。”
“谢谢您…”周牧云看着手背上的创可贴,心跳有点快,“那个,顾教授,我能…偶尔来请教植物问题吗?我保证不碰实验品,就问问…”
顾怀薇正在洗手,水流声哗哗。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手,侧脸在窗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四下午我一般在这里。”她说,没有看周牧云,“有问题可以过来。但提前说好,我只回答与课程相关的问题。”
“足够了!”周牧云眼睛亮了,“谢谢教授!”
顾怀薇点点头,转身整理标本夹,不再说话。
周牧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颜青说过的话——
“有些人,你第一次见,就觉得她身上有个谜,你想一点一点解开。”
原来是这样。
她轻轻带上门,走出小屋。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手里的纸条被小心折好,放进胸前口袋。
植物园里草木寂静,只有风声穿过树叶。
周牧云回头看了眼那间小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画室里,颜青完成了眼睛的局部练习。
她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回头看沈闵。沈闵还闭着眼,盖着她的围巾,呼吸平稳,脸色似乎好了些。
颜青轻手轻脚收拾画具,不想吵醒她。
但就在她拉上帆布袋拉链时,沈闵睁开了眼睛。
“画完了?”
“嗯。”颜青转身,“您好点了吗?”
沈闵点点头,把围巾叠好递还:“谢谢。”
“您留着盖吧,我还有别的。”颜青没接,“下周还可以用。”
沈闵看着手里的围巾,又看看颜青。
“照片,”她忽然说,“下周继续画。你可以尝试画完整的脸部结构。”
“真的?”颜青惊喜,“我还以为我今天画得不好…”
“还可以。”沈闵站起身,把围巾小心放在扶手椅上,“比例需要练习,但神态抓住了。”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
颜青笑起来,那团暖金色在沈闵的视野里,又亮了几分。
离开时,颜青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老师,下周四…我给您带点外婆说的那种薄荷膏吧?我自己做的,不刺激。”
沈闵站在窗边,背影在暮色里显得单薄。
“好。”她轻声说。
门关上。
沈闵走回扶手椅,拿起那条米白色围巾。羊毛的触感柔软温暖,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体温。
她把它轻轻围在脖子上。
温暖包裹上来,带着淡淡的、阳光和柚子的气息。
窗外,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那些灯光在她眼中是昏黄的、毛茸茸的光晕,在灰蓝色的暮色里,像一颗颗缓慢融化的糖。
头还在隐隐作痛,世界还是蒙着灰纱。
但脖子上的温暖,真实而具体。
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颜青今天画的局部练习——那双十三岁时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瞳孔里有光。
沈闵拿起铅笔,在旁边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小字:神态捕捉准确。
顿了顿,又添了两个字:温暖。
字迹工整,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安静地落在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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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