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

　　2016年的秋天，孚城街道两旁的梧桐逐渐褪去了绿衣，穿着帽衫骑行，或许会有一两片“手掌”，悄悄地摸进蓬松的帽檐。

　　韩之言的办公室在梧桐区的一个剧院旁边，一个民房的二楼，带个不大不小的露台。工作间隙抽根烟，带上繁杂的思绪泡一壶茶，兴致来了还可以种上几盆桔梗雏菊……至少想象是非常美好的。

　　移动互联网的浪潮声势浩大，自媒体的野蛮生长时代，韩之言也选择了创业。她做了一个涵盖了天文、地理、历史、人文的账号：负熵「言」究所。

　　“之言，大家到会议室了，就等你了。”

　　说话的人叫Mako，30出头，是公司的运营总监，来露台上寻她开会。

　　“不用开了。”
　　“啊？”
　　“我看了大家他们刚发出来的会议资料，不行。”

　　“但是选题今天必须得定下来了，尤其是四时酒店的那条新疆人文之旅的广告，明天必须得跟客户汇报内容方向了。”
　　“没事，你们不用管了，晚上我来吧。”

　　一个新兴的领域，没有任何熟手，韩之言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一路上更多靠的是敢做吸睛选题，敢摒弃传统媒体那种，高高在上的叙事方式，把那些枯燥乏味的历史、人文、科学知识，变成一条又一条图文并茂，能说人话就说人话 ，不能说人话就闭嘴的大众喜闻乐见的新内容。

　　又舍得下本儿，飞20个小时转机2次第一时间去火人节，为了等斐济的火山喷发硬是在那边呆了半个月，为了讲好里奥哈的风土，去安达卢西亚拐一个世家二代一起去酒庄……

　　“真正优秀的内容是不可复刻的，好的内容创作者也无法培养，只能筛选。对选题和内容的敏感，是一种天赋一种感觉，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没有人可以用所谓标准的方法论 ，做出一条10万+。”

　　“所以结论呢？我们不招人了，就靠你这个老黄牛去写，别的平台也不搞了，你就躺在你的舒适区里，然后看着别人的方法论奏效，批量的账号雨后春笋的出来。然后你，成为一朵昨日黄花，一个挂在墙上的，拓荒时期的传奇人物？”

　　投资人的话很有道理，有道理到已经说服了她。她看着自己短短1年获得的那些奖杯，陷入了沉思，金光闪闪的，会不会有一天也会蒙尘，甚至挂满蜘蛛网呢？

　　于是这1年以来，投资人安插的CFO、COO、HRD，她统统都听之任之。要在她之下再招一个传统媒体出身的主编，配3个文案，2个美编，她也妥协了。

　　26岁的她，在孚城这片热土，面对一群拼命想要扩张的资本狼，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可悲，自己成为了那只风口上的，猪。

　　但只是有时候，大多数时候，她沉迷于，做那头包着金光的猪。

　　“好了，搞定！”

　　凌晨1点半，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她很兴奋，花5个小时而已，就解决了那群蠢材一整周都不能解决的选题，是任何人都提不了任何意见的那种，她预感明天客户会狠狠地夸她，是一个左手内容，右手商业的奇才。

　　就像中学的时候，沉迷于那种比前后左右，都先把试卷翻面，提前至少半小时交卷，欣赏一整个考场的同学，惊诧的表情。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至少韩之喻就不会抬头看她，仍然不急不缓地，去考一个不高不低的分数。

　　裤兜里一阵震动，电话来了。韩之言把车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接了起来。

　　“我最近有个项目，你帮我出出主意。” 某些人有时候，比曹操跑得还快。

　　“我说，亲爱的韩导，拿一个陌生号码给别人打电话，不自报家门，也不称呼对方，直接开门见山啊？”

　　“所以，言所长，你睡了吗？”
　　“没听见我这里，梧桐叶落下的声音吗？”
　　“没有。”
　　“噢……”韩之喻真的一如往常，开不了一丁点玩笑！“所以 ，姐你这是在国内了？”
　　“嗯，才回来。”
　　“韩之喻女士，我必须深刻的谴责你，你回国都不说一声的么？”
　　“这不就跟你说了么。”
　　“哼…我不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夜色笼罩，进入后半夜后，南市机场也褪去了白日的繁忙，往来车辆行人窸窣，只有国际到达的区域，还有人在排队等车。韩之喻把行李箱交给出租车师傅，道了声谢，上了后座这才徐徐说来。

　　“说正事。有个疆省那边的项目，在库车。你听说过龟兹国吗？”
　　“你说鸠摩罗什出道的地方？”
　　“开始修行，什么出道不出道的……”
　　“好好好 ，您接着说……”
　　“我加入了一家游戏公司，叫netup，想要把丝绸之路上的，一些文化遗产给数字化 ，从西安开始，武威、敦煌、还有就是库车，当然也会囊括吐鲁番、塔里木盆地、叶城、喀什之类的一些古遗迹。”
　　“桥豆麻袋……姐你不回总台了么？”
　　“不回了。”
　　“所以我们韩导也步我后尘，杀入移动互联网了，这是要搞手游吗？”
　　“纯公益的项目。但盈不盈利也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我是觉得这件事情本身还挺有意义的，也挺有意思的。你帮我出主意吗？”
　　“帮帮帮……”

　　借着出主意的东风，第二天韩之言就从孚城“瞬移”到了南市。四时酒店的会，都是边嗦着不知道哪里好吃的西航一碗面，边开的。

　　“姐姐，今天有空讨论下你的方案吗？”
　　“下午3点吧。”
　　“发个定位给我……”

　　韩之言见到韩之喻的时候 ，她正抱着电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专注地看着屏幕，韩之言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靠近，做了第三个鬼脸，她才发现这个刚染了个奶奶灰头发的活宝。

　　“你自己先玩儿会。等我15分钟。”

　　韩之言出去抽了根烟，从兜里掏出理光相机，透过玻璃好好拍了一下，已经两年没见的韩之喻 ，头发短了干练了，皮肤不仅没有松弛竟然更紧致了些，看着屏幕的样子依旧是云淡风轻，那神情跟在看B站的纪录片也差不多。

　　“你真在看B站的记录片啊？”韩之言坐到了之喻旁边的位置，看到了屏幕里的内容。
　　“嗯，46分钟，你来的时候看了一半了。”
　　“那不是应该等你23分钟？”
　　“1.5倍速。”
　　“请问韩之喻同学，为什么你数学那么差？”
　　“45除以1.5，应该只需要用到小学数学？”韩之喻很正经的看着她。

　　韩之言有时候也蛮无语的，好吧，一个十多岁就很老干部的人，快30了，稳重点很正常。

　　“鸠摩罗什……的生平……是项目有关的咯？”
　　“嗯，你怎么来了？”
　　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被绕过去么。
　　“正好到南市出差……”
　　“什么差？”
　　“那个…大疆，对大疆，他们有款新品不是要发布了吗，要跟我们合作。”
　　“几点开会？”
　　“明天，明天上午。”
　　“开完会还有事儿吗？”
　　“Emm……我看看日程安排啊。”妈呀南市还有什么公司跟我可以有点关系的吗，韩之言拿起手机，打开了百度。
　　“没事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库车吧，实地看看。”
　　“没事！”韩之言迅雷不及掩耳，锁掉了手机。

　　韩之喻这才定心跟她大概讲了一下这个项目的因由，以及这次她们核心要去探访的地方，有两处：

　　一是鸠摩罗什开始开始真正修行的地方，有个极其浪漫的名字，叫雀离大寺，算是当年西域鼎鼎有名的佛寺之一。

　　二是位于天山南麓的一处巨大的石窟遗址，克孜尔千佛洞，那里有大量历朝历代，来自西域的、中原的、回鹘的壁画。

　　“你认真想想，可以做点啥。”韩之喻把资料取出来，敲了两下，示意韩之言认真研究。
　　“做饭！”
　　“认真点。”
　　“姐你难道不想念我的手艺啊？你有多久没吃我的招牌茄子了？”韩之言把自己挂在了韩之喻肩膀上，嘟囔着。

　　“住酒店，做什么饭。”
　　“你没租房子啊？”
　　“祖宗，昨天刚回国，哪有时间去看房。”

　　韩之喻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作势撇开韩之言的双手，轻声补上一句，“把你咸猪手拿开。”

　　“所以……昨天你是刚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对不对？！”

　　“……这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她有时候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韩之言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心思，是能够藏得住的。

　　“想做饭还不简单，我找家餐厅，付点钱，包了，后厨不就能用了。”
　　“韩之言，你有这个功夫扮演霸总，不如好好休息，明天一早的飞机。”
　　“一早？我……要去大疆开会呀……”
　　“你说谎的时候，会下意识闭上眼睛。”比如刚刚。“以及，会重复某些字和词……”
　　“噢……”

　　韩之言只能不再争辩，默默地跟着韩之喻的节奏，收拾东西，然后往公司大楼一侧的商业区走去。

　　“椰子鸡，还是卤鹅？”
　　“椰子鸡！”

　　韩之言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分明是空运过来的鸡和空运过来的椰子，组合起来的椰子鸡火锅，就变成了南市的特产了。对，还有沙姜和小青桔，甚至小米辣，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就像穿梭在CBD里，这些怀揣着野心和梦想的年轻人一样。来了，就是南市人，得，吃了，就是南市鸡！

　　新鲜的文昌鸡，倒入2颗椰皇，1颗椰青混合的汤底里，闷盖15分钟即可食用。服务员上前揭开盖子的时候，俩人终于聊起了工作以外的事情。

　　“你多久没回家了？”韩之喻把鸡翅挑出来，夹到她碗里，顺口问到。

　　“我今年回了四次西城吧……经常去出差……”

　　“我是说，回家。”
　　“妈妈她哪有空管我啊，生意忙不过来。”
　　“所以是四过家门不入，刷新了去年的记录。”
　　“Bingo！”

　　韩之喻也不再说话，默默拿起手机，边回复同事的消息，一边喝汤。韩之言也趁着这个间隙，赶紧在合伙人群里知会，自己会去新疆看个选题，大致一周之后才会返岗。

　　“韩之言，你该懂点事了。”

　　韩之喻放下碗，轻飘飘的，时隔5分钟，续上了刚才的话。

　　“家里有一个懂事的人，还不够吗？”

　　平底的不锈钢锅仍在咕噜沸腾不停，但椰汁却显得余额有些不足了，韩之言拿起桌上被留下的那颗椰青，倒扣在锅的正上方，使劲儿拍了一次，又一次，确认里面，真的没有一点残留。

　　一点，都没有了。

　　“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出了点问题？”

　　吃罢椰子鸡，两人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韩之言应该刚才的不快，突然开启闷葫芦模式，一言不发。韩之喻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还行啊。为什么这么问？”

　　“之前你哪会有空，来南市找我。更不要说连回来的时间都不问，就决定跟着我去库车了。”

　　“看来你也，顺带去贝克街进修了。把你刚才买的酸奶给我，我没吃饱。”

　　韩之喻伸手把酸奶递给她，顺带揉了揉她头上的白毛，从小到大真的一点没变，一不开心就不好好吃饭。临了，还半开玩笑的还看了看手上，会不会沾上奶奶灰的颜色。

　　“我这头发，不掉色！”

　　“所以工作到底怎么样了？”

　　“没啥大事，无非就是拼命逼我跑闭环，跑完闭环复制闭环。VC那些路数，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你1年能跑到100万粉丝，那第二年是不是要跑200万，以及第三年的400万甚至1000万怎么来。粉丝说完了，说付费订阅，付费订阅说完了说带货能力，四时酒店的软广，能卖多少间夜。以及四时做完了，喜尔顿、周记、万毫是不是都可以如法炮制。”

　　“浪潮什么时候过去，谁都不知道，但是在大浪退去之前，他们要高位退出。一个看起来完美的闭环，一个完美的增长曲线，这样，能卖个好价钱。”

　　“你不同意？”

　　“姐，你知道吧，我一点都不想跟你聊这个，因为我100%确信，你会觉得这套逻辑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问题在哪呢？”

　　“问题在于，我不可能复制N个我，也就无法从周更变成日更，以及如果我的内容每条都是广告，那么粉丝就会取关，粉丝要指数增长，内容就要用户导向，销售额要指数增长，就要牺牲用户体验。这些数字，本身就存在矛盾。”

　　“这个矛盾，不正是你擅长解决的吗？你的言究所，不就是以创造神广告，用户愿意追更的广告，百分百空手接安利花式吸粉的吗。”

　　韩之言笑了，这辈子真的，无论是什么大佬教育她，她即使表面客气，也会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会后跟各种人吐槽某某某不过尔尔。大概也只有韩之喻的这些分析甚至是直接的刺破，不仅不会惹恼她，反而让她觉得十分的受用。

　　她多么想让自己的粉丝都认识一下韩之喻，她的那些小聪明，让人百分百空手接安利算什么。韩之喻的智慧才是真东西，能让她这样桀骜的人，百分百空手接批评。

　　“有道理。” 韩之言是真心的。
　　“关键是，你想不想去解决这些矛盾。”
　　“好了，我昨晚3点才睡，我们早点睡吧，可以不，阿姐？”

　　韩之言很不想之喻又聊起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尤其是刚才被自己佯装生气糊弄过去的话题。趁着走进酒店大堂，赶紧撒娇示弱绕开。

　　“那你自己去开个房间，我在这儿等你，我住2508，你让他们给个附近的房间。”
　　“我不跟你一起住啊？”
　　“没计划你要来，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那就挤挤嘛……”韩之言开始撒娇起来
　　“太热了。”

　　“不好意思，女士，今晚高级房和行政房已经满了，只有顶楼的总统套房了，您看还需要吗？”

　　“姐姐，太贵了，我跟你挤挤吧。”
　　“……上楼吧”

　　韩之言看着韩之喻，收回了掏银行卡的手，摸摸的拎着自己包，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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