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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长眠膏与童尸
烛火摇曳,顾昀收起舆图,指尖在“西南夷地”处重重一捺。
夜已深,万籁俱寂,白日稻田边的泥腥气却仿佛仍萦绕鼻端。更挥之不去的,是那农妇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和那句西南秘药。
一个隐居乡野的妇人,怎会识得西南秘药?即便亡夫是文书,此等偏门知识也绝非寻常书吏所能及。
思及此,再无睡意。
他起身,未着官服,只一袭深青常衣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出了临时居所,朝村尾那座孤零零的小院走去。
院门紧闭,窗纸却透出朦胧微光。这么晚了,竟也未歇。
顾昀抬手,指节在门板上叩出三声轻响,顿了顿,又两下。
门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轻微脚步声。轻响,拉开一道缝隙。
陆青禾的脸半掩在阴影里,眼眸在昏黄光线下格外清亮,带着警觉,看清是他,微怔。
“顾大人?”声音压低。
“深夜叨扰。”顾昀颔首,目光扫过她身后灯火昏暗的堂屋,“有些事,需与娘子商议。”
陆青禾迟疑一顿,侧身让开。
顾昀踏入,随手掩上门。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二椅,墙角堆着些农具杂物,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药香和……一丝未散尽的、极其微弱的甜腥气。
他眸光微凝。
陆青禾已走到桌边,桌上摊着一块粗布,布上正是那几片深蓝琉璃碎块、烧焦的符号纸,以及那团黑褐色胶泥。
她并未遮掩,抬眼看来,神色平静:“大人来得正好,民妇也有些东西,需请大人过目。”
如此直白,倒让顾昀准备好的试探言辞滞了滞。他走近,目光迅速掠过桌上之物,在看到那符号纸上的扭曲兽首时,瞳孔骤然收缩。
“这从何处得来?”声音不自觉沉下。
“绣娘柳娘今日暗中送来,出自绣坊杂物间。”陆青禾言简意赅,将柳娘所见周大全异常、豆子捡到“亮晶晶”之物等情由简述一遍,略去自己探查废窑洞一节。
顾昀听着,指尖抚过琉璃碎片的冰凉边缘。“深海寒琉璃,宫制或海外贡品级。这符号,”他点了点那兽首,“乃西南已湮灭古族‘黑焱’的祭祀图腾。此族百年前因秘术遭剿,余孽星散,其秘药多以罕见矿物混合异兽腺体制成,气味甜腥,常用于保存特殊物品或……进行某些禁忌仪式。”
他抬起眼,烛光在眼底跳动:“豆子身上的甜腥味,这胶泥,皆源于此。而这块布料,”他拈起那片靛蓝织纹布,“是十年以上老式驿丞服制,染织工艺特殊,江南罕见。”
陆青禾心头震动。他竟一眼认出图腾、琉璃、布料来历!这绝非普通县令所能有的见识。刑案特察使?抑或……更隐秘的身份?
“大人是说,此案涉及前朝秘族、宫制琉璃、乃至驿丞旧服?”她稳住心神问道。
“不止。”顾昀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上面摹画着从豆子脚踝勒痕拓下的纹路,“勒痕细密均匀,嵌入极深,并非寻常丝线。本官令人细查,此乃一种特制金蚕丝,坚韧异常,价比黄金,多用于皇家内库封装机密卷宗,或某些世家大族保存族中信物。”
金蚕丝、寒琉璃、黑焱图腾、驿丞服料……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要素,竟同时出现在杏花坞一具孩童尸身上。
“有人用金蚕丝捆缚某物,那物或许就是这寒琉璃所制,并以黑焱秘药处理过。此物可能由身着旧式驿丞服之人带来,或与之相关。豆子偶然得到碎片,因而招祸。”陆青禾顺着线索梳理,条理清晰,“周大全紧张搜寻,说明他知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
“而河边旧的”顾昀接口,目光锐利,“或许指废弃磨坊。那里临河,易于隐蔽,且够‘旧’。本官已查过,磨坊地契仍在周大全名下,虽废弃,却时常有人见他夜间独自前往。”
目标直指周大全。
“但仅凭这些,难以定罪。周大全大可推说不知情。”陆青禾蹙眉。
“所以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或……引蛇出洞。”顾昀看着她,忽然话锋一转,“娘子似乎对此类刑狱推演,异常熟稔。”
屋内寂静,唯闻灯花偶尔噼啪轻响。
陆青禾迎着他的目光,知晓这问题避无可避。沉默片刻,她伸手,将桌上油灯捻亮了些。暖黄的光晕铺开,柔和了她平日里略显清冷的轮廓,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她随手拢到耳后。烛光在那截白皙纤巧的腕子上一晃,又没入袖中。
“大人既已疑心,民妇亦无需全然遮掩。”她声音平静,却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民妇确非寻常村妇。三年前,京城刑部司狱陆青禾因卷入要案‘暴毙’,便是民妇。”
终于说了出来。心中那块巨石仿佛松动些许,却又有新的空悬。
顾昀虽早有猜测,亲耳听闻,呼吸仍是不易察觉地一滞。刑部女司狱,四品京官,竟沦落至此。那卷宗里轻描淡写的“病故”,底下藏着多少腥风血雨?
他看着眼前女子。
她站得笔直,下颌微抬,烛光在那张清瘦的脸上流淌,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和紧抿的唇。褪去了白日田间的尘土气息,此刻的她,眉宇间凝着一股洗净铅华后、反而愈发清晰的锐气与沉静。
那不是娇养出的美,是淬过火、浸过冰,而后在寻常烟火里慢慢温养出的,柔韧而惊心的光泽。
有一瞬间,心绪竟莫名乱了一拍。为那眼神里的孤绝,抑或是……那脆弱与坚韧并存的矛盾。
他迅速压下那丝异样,面上不动声色:“陆司狱。”他换了称谓,语气郑重,“当年之事,本官略有耳闻。将军府白骨案?”
陆青禾指尖微微一颤。“大人知道?”
“赴任前,翻阅过近年未结悬案卷宗。”顾昀道,“此案疑点重重,却匆匆了结,主审官不久后暴毙,卷宗封存。而你,是当年力主重审之人。”
旧日伤疤被揭开,寒意渗骨。陆青禾闭了闭眼:“是。所以民妇‘死’了。”她睁开眼,眸中火光与冰色交织,“大人此刻点明,意欲何为?”
“合作。”顾昀斩钉截铁,“你需翻案雪冤,我需查明此地黑幕。周大全及其背后势力,或与当年陷害你之人有关,亦可能与西南黑焱余孽、乃至私运宫禁之物有牵连。目标一致,何不联手?”
他走近一步,两人之间仅隔一张旧木桌。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混着夜风的微凉袭来。“本官以性命前程担保,必护你周全,并助你查清旧案。”
誓言沉重,目光灼灼。
路青禾望着他。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那里有审视,有算计,但此刻,竟也有一份罕见的坦诚与……炽热?
心跳漏了一拍。多久未曾有人,以如此直接而强悍的姿态,闯入她早已冰封的世界,说要“护她周全”?
荒谬。却也……撼动。
她别开视线,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大人所求,恐怕不止合作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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