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鸡卷

作者:胖鸡龙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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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语



      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沈语背着一只褪了色的帆布包,站在横店影视城恢宏的大门前。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包里的矿泉水还剩半瓶,母亲临行前塞进的两千块钱被她缝在内衣口袋里,像一颗滚烫的心脏。

      她来寻一个梦。关于光影,关于表演,关于成为另一个人的可能性。

      第一年,她演尸体,演丫鬟,演连台词都没有的路人甲。盒饭总是凉的,但她的眼睛总是亮的。副导演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孩,是在一场雨戏里,她扮演一个被推倒的乞丐,泥水溅了满脸,眼神里却有一种倔强的光,那不是表演,是骨子里带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副导演在收工时叫住她。

      “沈语。”她抹了把脸上的泥水。

      第二年春天,有人找她演女八号——一个民国戏里留洋归来的进步女学生,有三场戏,七句台词。试镜那天,她穿上借来的旗袍,头发挽成旧式发髻,站在镜子前,几乎认不出自己。导演让她念一段独白,关于家国与理想。她念完了,现场安静了几秒。

      “就是你了。”导演拍板。

      杀青宴设在影视城最豪华的酒店。沈语穿着唯一一条像样的裙子,局促地坐在角落。投资方来了,制片人来了,导演挨个敬酒。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的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眉眼精致得有些阴柔,周围的人都恭敬地叫他“夏少”。

      夏衍之。

      “沈小姐的表演,很有灵气。”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某种金属质感的冷,“敬你一杯。”

      沈语站起来,小心地碰杯。酒很辣,她呛得咳嗽起来。夏衍之笑了,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后来的记忆是碎片式的,混着酒精的眩晕和莫名的燥热。她记得自己想去洗手间,却走错了方向,记得有人扶住了她,记得被带进一个房间,门锁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

      醒来时,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过。酒店房间的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夏衍之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抽烟,侧脸在烟雾里明明灭灭。

      “醒了?”他转过头,眼神平静得可怕。

      沈语想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起来,身体却像灌了铅。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别哭。”夏衍之掐灭烟,走过来,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我会对你好的。”

      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孩举着手机站在门口,屏幕还亮着。沈语认出那是剧组里另一个小演员,叫丁涵诺,演她的丫鬟,戏份比她还少。

      “夏少,”丁涵诺的声音在发抖,却透着一种奇异的兴奋,“我都拍下来了。”

      夏衍之的动作顿了顿。他慢慢直起身,看向门口的女孩,眼神冷得像冰。几秒钟后,他笑了。

      “开个价。”

      丁涵诺拿到了一张支票,数字后面的零多到她数了三遍。夏衍之没有要求她删除视频,只是说:“留着吧,也许以后有用。”

      丁涵诺不懂他的意思,但她知道,这笔钱足够她离开这个圈子,回家开个小店,过上安稳日子。她把视频存进云端,设了复杂的密码,像埋下一颗不知道会不会发芽的种子。

      而沈语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夏衍之把她安置在市郊一栋别墅里。别墅很大,装修豪华,却空得像座坟墓。每个窗户都装着防盗网,大门需要密码和指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夏衍之不常来,但每次来,都会带来礼物:珠宝、华服、限量款包包。他把它们堆在沈语面前,像在喂养一只珍贵的金丝雀。

      “笑一个。”他有时会这样说,手指捏着她的下巴。

      沈语笑不出来。她试过逃跑,被抓住后,夏衍之没有打她,只是把她关在没有窗户的储藏室里,关了三天。黑暗吞噬了时间,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出来后,她病了半个月,高烧不退,梦里全是坠落。

      病好后,她开始谈判。

      “我想演戏。”她对夏衍之说。

      夏衍之正在看财报,闻言抬眼看她,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凭什么?”

      “我能演好。”沈语的声音很平静,“你需要一个能赚钱的演员,我需要一个离开这里的理由。哪怕只是暂时的。”

      夏衍之看了她很久,久到沈语以为他又要拒绝。最后,他合上电脑。

      “好。”

      那是一部小成本文艺片,导演是新人,题材边缘。沈语演一个农村的哑女,全程没有一句台词。她把自己关在角色里,三个月,瘦了十五斤。电影上映后票房惨淡,却在一个国际电影节上拿了最佳女主角。

      领奖台上,聚光灯刺眼。沈语握着奖杯,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想起那个泥水满脸的下午。她说了获奖感言,感谢导演,感谢剧组,最后停顿了一下。

      “感谢所有让我走到这里的人,”她说,“无论以何种方式。”

      台下掌声雷动。没有人听出那句话里的重量。

      夏衍之在电视前看直播,晃着红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当晚他来到别墅,带来一束黑色的玫瑰。

      “你天生就该站在光里。”他说,手指摩挲着奖杯的底座,“但你要记住,光是从哪里来的。”

      沈语没有说话。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适当的时候微笑,学会了把真实的自己藏进角色深处。一部又一部戏,奖项越拿越多,媒体称她为“天赋型演员”,夸她“眼睛里都是戏”。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眼泪,那些痛苦,那些绝望,都不是演的。

      第八年,她拿到了华语电影最高奖的最佳女主角,媒体开始叫她“影后”。庆功宴上,夏衍之作为投资方代表出席,挽着她的手,接受所有人的祝贺。他们看起来像一对璧人。

      只有沈语感觉到他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紧得像镣铐。

      那天晚上,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验孕棒上的两道杠刺眼得像宣判。她坐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浑身发冷。夏衍之推门进来,看到她手里的东西,怔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沈语第一次看到他真正开怀的笑,像个孩子。

      “我们的孩子。”他蹲下来,手掌覆上她的小腹,眼神炽热,“你会是个好母亲。”

      “我不要。”沈语的声音嘶哑,“我不要这个孩子。”

      夏衍之的笑容消失了。他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沈语尖叫起来,积蓄多年的愤怒和恐惧终于爆发,“这是□□的产物!是罪恶!我不要它!”

      一个耳光甩过来,她倒在冰冷的瓷砖上,耳边嗡嗡作响。夏衍之站起来,俯视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

      “你会爱上我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这个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你明白吗?”

      “爱情?”沈语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懂什么是爱情吗?你只是占有,是控制,是变态!”

      夏衍之没有生气。他平静地擦掉她嘴角的血,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名画。

      “孩子叫沈心。”他说,“无论男女,都叫这个名。这是我母亲的名字。”

      沈语怔住了。

      夏衍之很少提起自己的母亲。她只知道那是一位传奇影后,叫夏韵,息影多年,隐居海外。有一次,她在夏衍之书房翻到一本旧电影杂志,封面就是夏韵,二十出头的样子,美得惊心动魄,眼神清澈坚定——那是沈语曾经在镜子里见过的眼神,在她还相信梦想的时候。

      “我母亲,”夏衍之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童话,“也曾经像你一样,不肯屈服。但我父亲爱她,用他的方式。后来他们有了我,她就明白了。”

      沈语的血液一寸寸冷下去。

      “你父亲……”

      “沈长风。”夏衍之说,“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教会我,爱一个人,就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住她。”

      沈语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夏衍之一个人的疯狂,这是一种遗传的诅咒。她想起那些关于夏韵息影的传闻,官方说法是“因病隐退”,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渗着血。

      孕期的沈语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掉了所有工作。她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有时一整天不说话,有时突然崩溃大哭。医生开了药,她偷偷倒进马桶。夏衍之请了最好的营养师和心理医生,但她拒绝配合。

      孩子七个月时,夏衍之被沈长风逐出了家门。具体原因不详,只听说父子俩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夏衍之带着沈语搬到了偏远的猫猫屯,一栋老旧的宅子,周围是竹林和溪流。

      在这里,沈语第一次见到了活着的夏韵——或者说,夏韵的幽灵。

      那是一个雨夜,沈语睡不着,走到走廊上,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影,穿着白色的睡袍,长发及腰。她以为是幻觉,但那身影转过来,露出一张与杂志封面上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苍老了许多,眼神空洞。

      “快跑。”夏韵对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孩子,跑得越远越好。”

      沈语想问她怎么跑,往哪里跑,但夏韵已经转身,消失在雨幕里。后来她才知道,夏韵也住在这里,在宅子的另一侧,被沈长风“保护”着。两个女人,相隔不过百米,却像隔着两个世界。

      沈心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产程很长,沈语疼得死去活来,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她看着天花板剥落的漆皮,想起第一次在镜头前说台词时的紧张,想起领奖时聚光灯的温度,想起夏韵空洞的眼神。

      孩子被抱到她面前,皱巴巴的一团,眼睛紧闭。

      “女孩。”护士说,“很健康。”

      沈语没有伸手去接。她转过脸,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夏衍之给孩子取名沈心,正式上了户口。他看起来像个幸福的父亲,抱着孩子哼歌,亲自换尿布。沈语冷眼旁观,心里那点母性的本能,早就在漫长的囚禁和折磨中消耗殆尽。

      她只是觉得累。累到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心三个月大时,沈语开始计划。她不再抗拒,按时吃饭,配合治疗,甚至对夏衍之露出微笑。夏衍之以为她终于认命了,放松了警惕。

      一个无风的夜晚,沈语哄睡了沈心,走到厨房,打开了所有的燃气阀。然后她回到卧室,点燃了窗帘。火苗蹿起来的时候,她异常平静。

      她原本想把沈心一起抱进火里。孩子睡得很熟,小脸在火光映照下泛着红晕。沈语俯身,手悬在襁褓上方,颤抖着。

      最后,她收回了手。

      “对不起。”她轻声说,不知是对孩子,还是对曾经的自己。

      火势迅速蔓延。沈语退到房间中央,看着火焰爬上墙壁,吞噬家具。热浪扑面而来,她却觉得很冷。她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送她离开家乡的小镇,在车站说:“小语,一定要出人头地。”

      她出了。又落了。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夏衍之的嘶吼。门被撞开,浓烟涌入。夏衍之冲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婴儿床里的沈心。他扑过去抱起孩子,再抬头时,火焰已经吞没了沈语站的位置。

      “沈语!”他尖叫。

      火海中,沈语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她向后倒去,消失在烈焰中。

      夏衍之抱着沈心冲出火海,宅子在他身后轰然倒塌。他跪在院子里,浑身被烟熏黑,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猫猫屯寂静的夜空。

      许多年后,沈心长大,去了鹅溪小学读书。她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孩,叫谢春深,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沈心喜欢在她脸上涂妈妈的旧口红,因为那样看起来,好像妈妈还活着。

      谢春深来家访那天,沈心很紧张。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家里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奶奶夏韵,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总把她错认成沈语。

      门开了,谢春深看到院子里的女人,穿着旧旗袍,哼着老电影里的曲子,旋转,起舞,像在重现某个遥远的镜头。

      沈心躲在老师身后,小声说:“那是我奶奶。”

      谢春深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奶奶很漂亮。”

      沈心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想说,奶奶心里有一场永远扑不灭的大火,烧了好多年,把所有人都烧成了灰。

      但她没有说出口。有些故事,注定要埋在灰烬里,等风吹散。

      就像那部从未公开的、丁涵诺拍摄的视频,最终在一次硬盘清理中被永久删除。就像夏韵在一个清晨悄然离世,手里攥着夏衍之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就像夏衍之余生都住在猫猫屯,守着废墟,偶尔对着空气说话,仿佛沈语还在那里。

      而沈心背着书包,走过鹅溪上的石桥,溪水潺潺,映着天空的流云。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承载着怎样的诅咒,不知道母亲为何选择火焰作为归宿。她只知道,春天来了,山野里的花又开了,一茬接一茬,不管地下埋着什么。

      花开的时候,总是很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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