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异闻录

　　院门洞开，如同一个窒息的囚徒终于吸入了第一口自由的空气。李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瘫坐在门外冰冷的泥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清晨凛冽的空气。王琳和两位叔伯也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座吞噬光明的宅院，仿佛身后有无数无形的利爪在撕扯。

　　我没有立刻离开。

　　倚着冰凉的门框，一种巨大的虚脱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不仅仅是身体上因过度消耗而产生的疲惫，更是一种精神被反复碾压后的麻木。宅院内，那股浓重如实质的怨念与阴寒并未完全散去，它们只是如同退潮的海水，暂时收敛了狂暴的爪牙，蛰伏回每一寸木头、每一块砖石的缝隙里，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降临。

　　我回头，望向那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沉寂和破败的宅邸。飞檐翘角勾勒出剪纸般漆黑的轮廓，逐渐明亮的天空，像一头受伤的、沉睡的巨兽。昨夜的疯狂与恐怖并非幻觉，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那些扭曲的亡魂影迹，已经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我的感知里。

　　“林默！快出来！你还待在里面干什么！”王琳带着哭腔在外面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变形。

　　我缓缓挪动脚步，跨过了那道门槛。一步之隔，门外是带着草木清香的、属于活人的世界，门内是凝固了无数悲剧与怨恨的幽冥之地。

　　我们五人，如同惊弓之鸟，甚至不敢再回头看那宅院一眼，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沿着来时的山路向下走。没有人说话，沉重的喘息和偶尔抑制不住的抽噎是唯一的声响。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极度惊恐后的空白，眼神涣散，仿佛魂魄还遗落在那个恐怖的夜晚。

　　回到位于山脚下小镇的临时落脚处——一间简陋的旅馆，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射进来，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内心的冻土。李强等人一头扎进房间，反锁了门，大概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这场噩梦中缓过神来，如果他们最终能够缓过来的话。

　　我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小贩的叫卖声，车辆的喇叭声，孩童的嬉闹声……这一切日常的喧嚣，此刻听来却显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昨夜的一切——贪吃鬼永恒的饥饿，焚烧女无尽的痛苦，酒鬼长工那丝残存的理智，以及我强行渡化时感受到的、那深不见底的怨念之海。

　　还有……苍南。那个悬浮于一切之上的、温和而疏离的观察者。他到底是谁？

　　就在我思绪纷乱，身心俱疲之际，一股截然不同的感觉，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了我几乎冻结的意识。

　　那不是怨毒，不是仇恨，也不是疯狂的饥饿。那是一种……温暖的、带着无尽怜爱与悲伤的注视。

　　我猛地抬起头。

　　房间里并没有多出什么“东西”，阳光依旧明媚。但那感觉却无比清晰、无比真实，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正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然后，极其轻微的，带着陈旧气息的、像是檀香混合了阳光味道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

　　“囡囡……”

　　一个极其温柔、带着难以言喻心疼的呼唤，直接在我心间响起。不是听到，是感知到。

　　我的心脏骤然一缩，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这个称呼……只有我母亲和奶妈会这样叫我。

　　“妈……？”我下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眼前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两个比之前任何亡魂都要淡薄、几乎透明的女性轮廓，在阳光下的尘埃光柱中缓缓凝聚。她们没有狰狞的面目，没有痛苦的姿态，只是两个模糊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影子。一个轮廓显得更为端庄娴静，另一个则微微佝偻，带着劳作的痕迹。

　　是母亲和奶妈。

　　她们的“目光”充满了慈爱，那爱意如此浓烈，几乎要满溢出来，却又浸透了无法消解的遗憾。她们缓缓地“看”着我，从头到脚，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入永恒。

　　“受苦了……”母亲的意念温柔地拂过，带着无尽的心疼。

　　“瘦了……”奶妈的意念紧随其后，是那种最朴素的关切。

　　没有言语，但更多的意念碎片涌入我的脑海——是她们记忆中，我蹒跚学步的样子，我伏案读书的背影，我离家远行时她们在门口久久凝望的不舍……以及，一个共同执着的、最终也未能实现的愿望。

　　那愿望化作一幅清晰的“画面”：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容明媚，身边站着一个面容模糊却显得可靠的男人。她们坐在高堂之上，眼中含着喜悦与祝福的泪光……

　　画面美好，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割着我的心。

　　她们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亲眼看到我成家，看到我找到归宿，获得她们心目中“完整”的幸福。这份牵挂如此之深，以至于死后，这份纯粹的慈爱竟能穿透这宅院厚重的怨念，单独来到我身边。

　　“对不起……”我低下头，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不是为了昨夜经历的恐怖，而是为了这份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我让她们失望了，即使在另一个世界，她们依旧在为我的“孤单”而忧心。

　　母亲的虚影缓缓摇头，伸出手，想要替我擦拭眼泪，但那透明的手指却穿过了我的脸颊，只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她的意念里没有责怪，只有更深的心疼与无奈。

　　“要……好好的……”奶妈的意念带着哽咽。

　　就在这时，宅院方向似乎传来一声极其遥远的、充满怨毒的尖啸！那蛰伏的黑暗力量仿佛被这不合时宜的温情所激怒，一股阴寒的波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母亲和奶妈的虚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变得愈发透明。她们眷恋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不舍与催促。

　　“快……走……”母亲的意念变得断断续续。

　　“离开……这里……”奶妈的身影已经开始消散。

　　她们不能在此地久留。这片土地被更强大的怨念主宰，她们这份纯粹的慈魂，在这里如同风中之烛。

　　最终，她们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彻底消失在我的眼前。空气中那丝檀香与阳光的味道也淡去了，只剩下窗外真实的、冰冷的阳光。

　　我独自坐在房间里，脸上泪痕未干。母亲的遗憾，奶妈的牵挂，像温暖的荆棘，缠绕着我的心臟，比直面厉鬼更加让我痛楚。

　　我知道，她们的出现不仅仅是一次告别，更是一种无声的催促。这座凶宅的秘密必须被解开，这里的亡魂必须得到安息。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那些被困的可怜灵魂，或许，也是为了能让母亲和奶妈那份源于爱的执念，最终能够放下，得以真正安眠。

　　我擦干眼泪，看向窗外那座在阳光下依然显得阴森的山峦轮廓，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我必须回去。

　　好的，这是第一篇章的终章，也是整个故事循环开启的关键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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