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五章惹事
此时郊外的夜景蒙上一层薄雾,墨空的星似遥遥的三五点灯笼,多少有些寂寥。孟皋与尚明裕一路打闹着,竟未察觉人到马场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看马场的人原在茅草屋内睡得正香,外头的恶霸十分豪横,敲鼓一样拍着松动的门板,险些将年久失修的茅屋震塌,屋内人也怕,鞋袜未套,赶紧提灯出来迎门。
就见灯光下一块金灿灿的腰牌临面,挪开后是张十分俊俏的脸,乌眸藏笑,“劳烦点灯。”
看出来者何人,不敢懈怠,稍等片刻,马场灯火通明。
-
孟皋揩去额角的汗,接过尚明裕递来的一碗水,渴得不成了,抬头一股脑全往嘴里灌,未能顺利入喉的水淌过滚动的喉结,沾湿前襟,他却浑然不觉。
上回他驯的那匹枣红马认人,一见他来欢得跟什么似的,一人一马于是痛痛快快地绕场狂奔十数圈不带停,地上的蹄印都陷下去三分。
喝完水,他将空碗一放,与尚明裕挨在一块,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因策马而深沉紧促的呼吸逐渐平缓。
林中有子规,声声若啼血。
月色也凄迷。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听,谁也没说话。
孟皋有心事,尚明裕看出来,却没有强求他将心事往外说,他若想说,必定不会藏着掖着,尚明裕也愿听,他若不想说,便是还有顾虑,或许尚明裕也不便听。
漫漫长夜,总爱没完没了地忆起从前,在回忆中孤苦无依地挣扎。
冯樗说得对,孟皋心想,没有人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娘亲走了,小玄子也走了,就连冯樗亦不愿留。
他偷偷去瞧坐在身旁抬头赏月的尚明裕。这个人,不知又会陪他多久。
可他大抵是不愿这人走的。半个多月相处下来,尚明裕与那些趋炎附势之人天差地别,相识是偶然,也从不顶着孟皋的名头仗势欺人,更是不将孟皋视为皇子。
思及此处,孟皋双膝一敞,弯腰拿肘抵着,单手托腮,目光渐深。
他与冯樗的相识也是“偶然”。
眉目一凛,想起之前尚明裕也说过“你是皇子”云云。
正烦着,转头就见尚明裕眼中澄澈的月,在他心中托起一片柔软,又因忧愁顾虑太重,沉了下去。他怕了,历经冯樗背叛,忆起幼年苦痛,得知如今在宫中孤立无援,他不禁想要珍视来之不易的得,却畏惧无法预料的失。
便郁愤地想,倘若他留不住,又何必拥有。
鬼使神差地,孟皋开口道:“没劲儿,唉,我想起了,那日在洪武街,你爹那把剑有些意思,借出来玩玩儿?”
尚明裕一听,差点没给他跪下,说:“可别,你是我亲祖宗,饶了我吧!我爹要知道我动他的剑,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孟皋继续撺掇说:“借来玩两天他发现不了,我特意观察过,那把剑他不天天佩。”
“他是不天天佩,我是他儿子,我能不知道吗?”尚明裕摸了摸鼻子,“可他宝贝着呢,挂在剑堂里三天两头地擦,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亲,啧,那剑刃被擦得贼亮,都能当镜子使了。”
尚明裕说完,正想逃,被孟皋拽住胳膊。
“一天,就借一天,保证在他发现之前还回去。”
尚明裕神情复杂,想了想,回头说:“那你把乌行云借我骑两天。”
这回轮到孟皋神情复杂,尚明裕见他这副模样,登时乐了,说:“这么宝贝乌行云,可就没剑玩儿喽!”
“一天,”孟皋松开手,闷闷地说,“借你一天。”
“算了吧,看你心不甘情不愿的。”尚明裕笑着站起来,两手指缝交叉,反手露出掌心向上顶一顶,又顺势伸个懒腰,像要大显身手,“行啦,谁让你是我认的兄弟,小爷宠你,给你拿剑去,这次算你赊账,下回记得还。”
少年眉如弯月,皓齿星眸,是今夜最为动人的景色,孟皋移不开眼。
心若擂鼓,林中的哀凄也悦耳起来。
-
尚府。
剑堂里燃着将要烧完的红烛,窗上窜过两道黑影。
“铿”的一声。
烛火摇曳。
雕虎剑架上空无一物。
-
翌日清晨,孟皋漱过口净过面正用着早膳,靖和宫新上任的总管太监张怀礼便奉上来一只巴掌大的漆盒。
自从小贵子被他打入暴室,没过两天,皇后又给他安排上身边人,据说这位张怀礼原是大皇子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皇后美其名曰是怕他身边没个得力人可用,于是将张怀礼提拔了来贴身服侍,口口声声说照顾过他皇兄的,不比小贵子差。
确实,只看脸便可鉴输赢。与小贵子那张天生的苦脸相比,张怀礼倒是生得干净。
但仍不讨孟皋喜欢。
他好不容易拔掉一根刺,另一根刺便迫不及待地要长出来,怎能高兴。
孟皋以为他手里的漆盒又是皇后赏给他的玩物,正想让人随便找个地方放好,就听张怀礼低眉顺目地说是尚府送来的。
方才还有些睡意,这下可好,一扫而空,孟皋连饭都不用了,从张怀礼手中夺过漆盒,摆摆手让人退下,等屋里只剩他一个,才急匆匆地打开一看。
漆盒里躺着药膏与信,他展开来读。
子休瞒,惊浪扑沙尚有痕。
眼前浮现出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写得一派温文儒雅的字。
孟皋不自觉勾起唇角。
用过膳后他暗自擦了尚明裕送来的药膏,伤处是不大好,有些青紫,早起时还痛得要命,这会儿涂了药伤口果真不再叫嚣疼痛。
大概也知道,就算是宫里太医院开的药也没这么快见效的,但就是心甘情愿,将自己蒙骗过去还乐得其所。
之后抱着夜里“借”来的剑看了半晌,剑出鞘时果然剑身雪亮似明镜,映出他那对久久上扬的吴钩眉。
-
杨柳青青漾水波,日头不晒,正是出游的好天气,迎春湖畔皆是三两成群的游人。
说起这迎春湖亦是绥京一处奇观,每至春季,沿岸的柳树总爱垂下细长的柳条戏水,正如窈窕淑女立于湖畔梳洗着满头青丝,娇怯且婀娜。
自然而然便引来莺歌燕舞,黄鹂鸣柳,燕雀齐飞,和煦的春风吹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不过能来到这处游玩的,大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
迎春湖正如其名,既是与“迎春”沾边,少不得要谈些风流韵事,湖边多是花楼,白日里女子对镜梳妆,倚窗而望,掩唇羞笑多贤良,夜里则盈腰一握,各领风骚,淡妆浓抹皆浪荡。不光如此,夜晚还赌市横行,实在热闹又得趣。
听闻也有人白日专程来踩点,好在夜里抢占先机。
话是如此,不过此刻在湖畔漫步,并对湖水飞燕指指点点的孟皋与尚明裕,显然只是来赏景的。
会面时孟皋远远就见尚明裕身穿粉蓝绣金云鹤圆领袍,金纹好比金轮灿,胸怀凌云志,广袖形若飞羽振,臂扶万里风。人群里格外亮眼,分明是个秀公子,与昨夜那位对他下了狠手的家伙判若两人。
尚明裕一靠近,孟皋就觉清新拂面,心情大好。
与光鲜亮丽的尚明裕一比,孟皋的玄衫就压抑许多,他站在湖边身姿挺拔似劲松,手里持着要归还的剑,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厉和锋利,成了另一道绝色。
他们闲庭信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面对外人,双双故作矜持。
都要脸。
二人正说着话,忽而“噗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
紧接着有人惊叫:“人!有人落水啦!”
孟皋还没看清是何情况,身旁便没了人影——
金纹云鹤入池。
尚明裕几乎是在落水声后就奋不顾身地冲湖里扎去,沉湖没多久,他破水而出,怀里抱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男童。
孟皋忙在岸上接过那呛了水的孩子,那孩童满目惊慌未退,好在并无大碍,正扑在孟皋怀里哇哇大哭,惹得孟皋手足无措。
尚明裕这时拧着湿掉的衣裳也上了岸,看到这幅景象没忍住笑,被孟皋狠狠瞪了一眼。
二人费好大力气把小孩哄好,问出名字,他说他叫林朗,再问,却什么也不说了。
林朗十分乖巧,惊惧过后不仅向尚明裕抱拳鞠躬以道谢,还解下腰上湿透的香囊递给尚明裕当做谢礼。
本应送他回去,可林朗百般推脱,尚明裕见人当真无事,这才放心让林朗独自去了。
送走林朗,他二人也不得不提前回尚府一趟,好歹换身干净衣服。
-
方至门前,便觉气氛不对。平日里看门的都是几个年轻跳脱的,眼下反倒只有两个男丁守着。
再往里去,迎面撞来个啼哭不止的丫鬟忍冬,尚明裕问她出了何事,孟皋下意识退了开。
忍冬猛地跪在尚明裕身前磕头:“公子救救许哥儿!他……他要被大人打死了!”
她口中的许哥儿是府上一名小厮许良,二人是府上周知的青梅竹马。
“起来说话,”尚明裕皱眉,扶起人,“我爹好好的打人做什么?”
“大人下早朝回来,出了剑堂就黑着脸拿人问罪,说是府上遭贼了,偷了那柄御赐纹虎剑,又问这几日哪个守的剑堂,没人认偷,大人一生气,所有人拖出去挨板子,昨儿是许哥儿守的,他也挨板子了,这会儿恐怕打了三十来下还不见停,再打下去,许哥儿怕是不成了……”
她一口气说完,又掩面而泣。
“坏了!”尚明裕急道,抬脚往院里赶。
看门的那群小子正挤在石拱门的角落,踮脚尖伸脖子看戏,被尚明裕一喝才忙慌低着头四散去。
院前摆着五把长凳,每把长凳旁站着两个人,施手摁紧趴在长凳上泪洒当场的人。落下的板子如同规律的鼓点,与满院的哀嚎胡乱拧做一团,像热气腾腾的粥在锅里滚着。
尚裘朝服都没来得及脱,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台阶上指着人骂:“你们这帮王八蛋壳都没破就上赶着不要命,老子还要命呢!到底是谁偷的,还不如实招来!”
尚明裕伸手拦住孟皋后拨,侧首对他轻轻摇头,又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剑冲上去。
孟皋看出这是不让他轻举妄动,于是只在不远处静观其变。
顾不得落水后的窘迫模样,尚明裕从头湿到脚,浑身的湿重却没能阻止他步履如飞,他万里一息,边跑边喊:“住手,爹!打错人了!”
尚裘火气未消,剜在尚明裕身上,见人落水狗似的这般不得体,两指一并,气得发抖,指住他说:“混账东西!又去哪里吃酒失足,做什么这副鬼德行?”
“先别管我什么德行,你快让他们停手,别打了!”尚明裕急得跳脚,高高举起剑,“在这儿,剑在这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