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共犯
当夜,楚安之坐在寝宫灯下,看着被包扎好的手。
绷带系得很规整,结扣打在腕侧,不松不紧,药膏清凉,刺痛已消,只剩隐约的麻痒。
他想起傅裴说那句话时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点笑意,却让人脊背生寒。
那不是忠犬护主的宣言。
那是宣告所有权。
傅裴在告诉全朝堂:这个人归我管,动他,就是动我,而我是个疯子,疯子的报复,没有规则,不计代价。
这是一种更隐晦、更持久的标记。
楚安之闭上眼,回想今日朝堂的每一个细节。
傅裴拔刀时,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实验般的专注。
像是在测试:这样做,会引发什么反应?皇帝会震怒吗?三皇子会反击吗?文官们会群起攻之吗?
他说“老兵规矩”时,语气甚至带点笑意,他在享受这种打破规则的快感。
他跪得笔直,但脊背肌肉松弛,那不是请罪,是挑衅。
“疯子。”楚安之轻声说。
可就是这个疯子,今日为他挡下了一场言语上的构陷。
代价是什么?
楚安之睁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浓重,宫灯在廊下摇曳,投出晃动的光影。
一道修长身影倚在廊柱旁,玄衣几乎融进黑暗里。
从今日起,这个疯子将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是保护,也是监视。
是盾牌,也是枷锁。
楚安之抚过掌心的绷带,忽然低低笑了。
笑声很轻,在寂静寝宫里几乎听不见。
他想起母妃去世前,握着他的手说:“安之,这深宫是吃人的地方,你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借力。”
“借谁的力?”
“借任何人的力。”母妃眼神涣散,声音虚弱:“哪怕那力……带着毒。”
当时他不懂,但现在他懂了。
今日之前,他是孤身一人,在薄冰上行走,随时会坠入深渊。
今日之后,冰面上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随时可能把冰面砸碎,拉着他一起沉没。
但至少……暂时,冰层之下那些窥伺的眼睛,会因为这个疯子的存在,退开些许。
“不得不接受。”楚安之重复这个词。
是了,他不得不接受这条疯犬。
接受他的保护,接受他的观察,接受他一切不可理喻的行为。
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毒刺的浮木。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傅裴在走动,或许是换了个姿势,或许是看向殿内。
楚安之吹熄了灯。
黑暗降临,吞噬了殿内一切光亮,唯有窗外宫灯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模糊的格子。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然后,无声地勾起嘴角。
那就……互相利用吧。
你要观察我,我就让你观察。
你要测试我,我就让你测试。
看最后,是谁驯服了谁。
看最后,是谁先沉入深渊。
这一日,十五岁的楚安之学会了深宫生存的第一课:
与疯子同行,首先要承认……你自己,也可能成为疯子。
而成为疯子的第一步,就是接受另一个疯子的“好意”。
哪怕那好意,裹着刀锋。
*
殿外,廊下。
傅裴倚着柱子,手里把玩着一块碎布。
那是他从楚安之袖口偷偷割下的一角,染着点点血迹。
他将碎布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血腥味很淡,混着药香。
“有趣。”他低声说。
今日朝堂上,楚安之演得逼真,咳得撕心裂肺,摇摇欲坠。
可傅裴看见了,在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没有恐惧,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冰封的冷静。
像冬日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表面却平静无波。
“你会反击的,对吧?”傅裴对着碎布自语,眼中泛起兴奋的光:“不会一直这样忍下去的,总有一天,你会亮出爪子,会咬人。”
他将碎布仔细折好,收进怀中贴身处。
“我等着。”他笑着说。
夜风吹过廊下,宫灯摇晃。
傅裴抬起头,看向殿内熄灭的灯火,嘴角笑意更深。
游戏开始了。
我的殿下。
让我们看看,谁能走到最后。
*
割袖事件的余震持续了整整三日。
工部侍郎王淳告病不出,据传是被吓破了胆。
割袖次日,他的府门外“恰好”停了一辆囚车,押解的是三年前一桩贪墨案的从犯,而那人当年正是王淳的门生。
“这是警告。”三皇子楚明在府中摔了茶盏,“傅裴那个疯子!”
但更令人忌惮的是先帝的态度。
仅仅罚俸三月,不痛不痒的“谨言慎行”,这意味着陛下默许了傅裴的行为,至少是默许他“维护七皇子”。
“风向要变。”吏部一位老侍郎在私宴上低语,“七殿下背后,站着的是傅家军,傅裴虽疯,但他手里的刀……是真能杀人的。”
这些议论传到未央宫时,楚安之正在拆手上的纱布。
伤口已经结痂,十道暗红色的月牙痕,像某种不祥的烙印。
“殿下该留疤。”傅裴坐在他对面,盯着那些伤痕:“这样殿下每次握笔时,都会想起今日。”
“想起什么?”楚安之淡淡问,“想起傅卿如何当众发疯?”
“想起殿下如何隐忍。”傅裴纠正:“想起在满朝羞辱面前,殿下宁可掐破自己的手,也没发出一声。”
他伸手,指尖悬在伤痕上方:“很疼吧?”
“比不上母妃死时疼。”
傅裴的手顿了顿,收回。
“臣查过了,”他忽然转开话题。
“王淳名下确实有三处庄子,都是三皇子赏的,其中一处就在江南水患重灾区,那庄子去年修堤坝,贪了朝廷三十万两银子。”
楚安之抬眸:“证据呢?”
“在臣手里。”傅裴笑了:“殿下想要吗?”
“代价是什么?”
“没有代价。”傅裴站起身,走到窗边,“这是臣送给殿下的……第一份‘教材’。”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账册,放在桌上:“如何用敌人的罪证,反制敌人,如何让咬你的狗,去咬它的主人。”
*
第三日,楚安之动用了傅裴给的“教材”。
他让陈太医的徒弟,那个安插在太医院的年轻太医,去给王淳“诊病”。
“王大人这是惊悸伤神。”年轻太医把脉后摇头:“需用安神方,只是其中一味‘朱砂’,药性太烈……”
“无妨,用!”王淳抓着太医的手,“只要能睡个安稳觉!”
药方开出去,楚安之在未央宫静静等着。
五日后,王淳“病情加重”,开始胡言乱语,在病榻上抖出不少三皇子党的秘密:包括那三十万两堤坝银子的去向。
这些话被“恰好”路过王家后门的乞丐听见,又“恰好”传到了御史台一位耿直御史耳中。
弹劾的奏折递上去时,先帝正在为江南水患头疼。
“查!”龙颜震怒,“给朕彻查!”
三皇子党慌了手脚。
楚明连夜进宫向贤妃求救,贤妃又去找皇后,一场狗咬狗的闹剧,在朝堂下暗潮汹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未央宫里,对着一炉药香,轻轻翻过一页书。
傅裴翻窗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殿下好手段。”他拍掉身上的雪:“借刀杀人,还让刀以为自己是‘救人’。”
楚安之头也不抬:“傅卿教的。”
“臣教的是‘用证据反制’,没教‘下药逼供’。”
“效果一样。”楚安之合上书:“王淳疯了,三皇兄被查,江南堤坝的银子能追回一部分,这不是很好吗?”
傅裴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殿下知道臣最喜欢您哪一点吗?”
“就是这种……做了坏事,还能一脸平静说‘这不是很好吗’的样子。”
他走到炉边,伸手烤火:“但殿下漏算了一件事,三皇子不会坐以待毙,他很快就会查到……药方是太医院开的。”
“查到了又如何?”楚安之抬眸:“陈太医的徒弟开的方子,药材是内务府配的,煎药的是王家的仆人,每一环都‘合规’,每一环都‘无辜’。”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算真查到我本宫上,本宫一个久病试药的皇子,‘不小心’拿错了药方……也是情有可原。”
傅裴的笑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好一个‘情有可原’,“殿下,您出师了。”
“出师的第一课就是,在这深宫里,最毒的刀,往往看起来最无害。”
*
王淳案闹大后,先帝突然召楚安之入养心殿。
这是自惠妃死后,楚安之第一次单独面圣。
养心殿地龙烧得极暖,但楚安之依旧裹着狐裘,跪在御案前咳了两声。
“起来吧。”先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赐座。”
楚安之谢恩坐下,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留着割袖那日掐出的伤疤。
“安之,”先帝忽然叫他的名,“你今年……十七了吧?”
“是。”
“时间真快。”先帝叹了口气,“你母妃若在,该为你张罗选妃了。”
楚安之手指微蜷:“儿臣病体,不敢耽误他人。”
先帝沉默片刻,话锋一转:“王淳的案子,你怎么看?”
来了。
楚安之深吸一口气,抬起苍白的脸:“儿臣不懂朝政,只是听说……王大人贪了修堤坝的银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江南百姓正在受苦,若有人还发这种财,确实……该严惩。”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不谈党争,只谈民生;不指三皇子,只骂贪官。
先帝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问:“傅裴那日当众割袖,你事先可知?”
“不知。”楚安之答得飞快:“儿臣当时……几乎晕厥,是后来听宫人说起,才知道傅将军为了维护儿臣,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事。”
他适时地咳嗽起来,咳得眼眶泛红:“父皇,傅将军年轻气盛,儿臣已劝诫过他,若父皇要罚,儿臣愿代他受……”
“不必。”先帝打断,“朕没说要罚他。”
楚安之抬眸,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迷茫。
先帝靠回龙椅,揉了揉眉心:“傅裴虽狂,但有一点说得对,朝堂不是泼脏水的地方。”
他顿了顿,“你既身子弱,就好好养着,朝中那些事……少掺和。”
这是警告,也是保护。
楚安之叩首:“儿臣谨记。”
退出养心殿时,他在廊下遇见了傅裴,他竟一直等在这里。
“陛下说什么了?”傅裴跟上来。
“让本宫‘少掺和’。”
傅裴笑了:“那殿下听吗?”
楚安之望着廊外纷飞的大雪,轻声说:“听。”
“所以从今日起……本宫要‘病’得更重些,重到所有人都觉得,本宫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可能‘掺和’朝政?”
傅裴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需要臣帮忙吗?比如……在殿下的药里,加点‘病重’的东西?”
楚安之侧头看他:“傅卿敢吗?万一本宫真的死了……”
“臣说过了。” 傅裴截断他的话,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晚吃什么:“那臣就让整个太医院陪葬。所以殿下放心‘病’,臣保证……您死不了。”
两人对视,在漫天飞雪中,无声地达成了共识。
一个要装病避祸。
一个要确保这“病”恰到好处。
这又是一场测试。
测试信任的边界,测试合作的深度,测试……他们这对畸形的“共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