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5：慈悲

　　月光倾洒，方应看就坐在栖孝湖的边上。
　　一如三年前一样。这时的他身材修长，已是高贵优雅的美男子，他这样坐下来时，狐裘的下摆仍在后边长长拖着，融入了影子里。
　　月华拂过他微扬的下颌，留下一抹略显清寂的弧。
　　孤光。
　　孤光。
　　他坐了下来，苏梦枕则站在他的身后，眼角的余光瞥着静林那边，宾客们三三两两的被老林送走，不一会儿，那边的车马声已渐渐消匿。
　　苏梦枕当然不能忽视方应看。这小侯爷既是血河剑的主人，那他的身世便不用多想，以前他借住蔡京府邸，看来与相爷也有些关系，如今又封了侯，当真是年少得志，之前，苏梦枕也见过不少世家子弟，亦曾感叹英雄出少年，但将那些少年与方应看一比，若他们可算人中翘楚，这方应看便是人中龙凤。
　　凤凰一鸣，百鸟息音。
　　苏梦枕负手沉吟着，终究没有坐下去。倒是方应看恻着身子仰起头来：“怎么？应看不是那时的应看了么？”
　　他这话一语双关。又似带着微微的责备。
　　——三年前你莫名招惹我，如今却刻意的保持距离。
　　他微攒着眉心浅浅一笑，清澈如水的眼中隐约藏着一丝狡黠，似乎在说，既然招惹了我，就休想这样子抽身。
　　苏梦枕却顾左右而言他：“那时的你，哪有现在的雍容排场。”
　　方应看带着一点点天真语气反问：“你也怕我？”
　　“说笑。”
　　苏梦枕不自觉的笑了。然后便坐了下来。
　　“我父亲曾救了圣上一命，却未接受册封。蔡相便启奏将这神通侯的封赏由我承任。”方应看定定的解释：“圣上遇刺这等事不宜太过张扬，因此封赏也是私下进行，朝中官员只知封了个神通侯，却大多并没有见过我。”
　　“以后他们就会知道的。”苏梦枕不知他是何意，只淡淡的接了几句。
　　“父亲离京之时，留了几名护卫给我。”方应看又道：“前几日，朝中的一位要员曾暗示我说，只要我跟着他，便会更进一步。”
　　“要员？特意提出来，想必不是蔡相了。”苏梦枕道：“也不象是诸葛先生的作风……莫不是，米苍穹？”
　　“真好眼力。”方应看赞许似的颔了首：“反正迟早也瞒不过你的。”他望向水面。栖孝湖水清澈如镜，糅着月色，自己白衣锦绣的优雅身形便倒影在湖面上。身边那人，白色的袍子外懒懒披着深红的披衣，在夜的湖面上影着，便是十二万分的凄厉。自己对这样的人一向敬而远之，天晓得只他除外。“苏楼主，你说如果我们联手，便是无敌。”他说到这里，便突然止住，意犹未尽。
　　“恩。”苏梦枕咳了两声。他说的话一向让人印象深刻，但方应看能记三年之久，却颇出乎他的意料。那时，大概只是觉得一个漂亮孩子凭地清冷，忍不住想激励他一下，谁知他非但振作，且直上青霄。
　　“你的楼子和六分半堂之争天下尽知，不如……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方应看漫不经心的说着危险的提议。
　　“不要。”苏梦枕拒绝的干脆：“江湖险恶，并不适合你。”
　　这王侯贵族纯白如雪，怎能介入京师泥污中，没的染上一身墨迹。
　　“你敢说不要。”
　　方应看笑着，他和苏梦枕不过一尺的空隙间便斜斜亮起一道深红剑光。
　　杀气。剑气。也是血腥之气。
　　剑花炸着，映着他脸色愈发白皙起来。
　　“有什么不敢？”苏梦枕没料到他突然出手，饶是堪堪以红袖架住，心中不免诧异，唇边却浮着笑意。
　　他架的好，方应看却更不停滞，抬手弹起几缕指风。苏梦枕晓得厉害，红袖刀芒瞬间大盛，逼开了血河剑，刀光一漾，封住了指风。
　　两人并肩坐着，都一动未动，手中却是不停，转眼之间，已拆了二十余招。方应看血河狭长，施展起来难免受制，但指风凌厉，却弥补了不足。苏梦枕的袖中刀对于这种打斗倒是占优，然则要挡下剑气指风，也殊为不易。一时两人专心过招，却谁也未想着起身。
　　方应看收指回剑，血河与红袖再次架着，谁也没有撤让。
　　“别人的好意，不要随便拒绝。”方应看搁着两把相交的神兵，神色清冽。
　　苏梦枕横了他一眼，正色道：“江湖中血雨腥风，以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之争为最甚。动辄数以万计的性命就在几声令下灰飞湮灭……”
　　“我又不怕！”方应看打断他的话，声音很低，却很洒然。
　　“可我怕。”
　　这句话一出，连方应看都愣在了那里。
　　那个苏楼主，居然会说出‘怕’这个字眼，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看着方应看一脸茫然之色，苏梦枕寒着脸道：“天下苍生，都是命一条，凭什么苏某一句话就要弄的生灵涂炭？要是四海升平，苏某倒宁愿去做个平头百姓。可是……乱世之中，坐在这位子上，惟有硬下心来，人都说苏某残忍好杀，也由的他去罢了。可你还硬添什么乱！”
　　“硬下心来？残忍好杀？你吗？”方应看象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的灿烂。接着，他血河一收，仰面就倒了下去。
　　“我不会水。”
　　“这湖很深。”
　　他倒下去时，面对着苏梦枕，还是在笑。说了这两句话后，他的身子方才落入水中，就象一失手打碎了满天的月华。
　　水花四溅。
　　“喂……”
　　苏梦枕看着湖面上冒起的水泡，愕然片刻，跺足扯去了披衣，也跃入了水中。

　　“咳咳……”
　　初春的湖水冰凉彻骨，苏梦枕全身被水浸的清寒，不禁剧咳起来。
　　方应看也全身湿淋淋的，亏他还笑的出来。听苏梦枕咳的痛苦，他笑的愈加开怀：“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苏梦枕听他突然这么一说，惊的咳嗽都停了下来：“你开什么玩笑！”
　　方应看走上前，揪住他披衣的领子，仍在笑着，然眼中却没了一丝笑意：“你看你，苏楼主啊，说什么心硬，说什么残忍好杀，对于一个并不喜欢的人，还是一副这样的身子，却连见死不救都做不到，你要扮狠，还早着呢。”
　　苏梦枕被他一番话说的无言以对，只见方应看脱了湿尽的狐裘，提了长剑，转身便走，临走，还不忘对僵在那里的苏梦枕笑着说道：“其实，我水性很好的。”
　　他转过了头，“不过，还是谢谢。”
　　苏梦枕望着那贵介公子水漉漉却一点也不狼狈的身影，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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