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道两世

　　秘境内。

　　众人正对着木簪疑惑不解，言九夕忽然轻咦一声，伸手捻起一缕飘落的红线。那红线细如发丝，却带着淡淡的暖意，上面还绣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哥哥，二公子，你们看！”她扬声道，“这是云情线！上面写着——‘春留意，夏留意，唯有情相继。清气化彤云，似焰燃天地。’”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空桑九辞接过云情线细细端详，指尖无意间触到线端的纹路，忽然微微一顿。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空桑氏子弟，竟见众人左手小指上，都悄然多了两道红线，细如蛛丝，却绵长无尽，随风轻轻飘扬。

　　“星空之上，云端瀚海，四季轮转，情不断，相思相见，生生世世，轮回相守。”

　　这是水上星海代代相传的祝词，是独属于他们的，对世间最圆满的爱情的祈愿。

　　红光再次微动，那支凤凰木簪忽然化作一道流光，径直飞入空桑九辞的掌心。一道空灵清越的少年声，在众人耳畔响起：“愿这支簪子，能护你们一程。”

　　“多谢前辈！”众人齐齐拱手，声音里满是恭敬。

　　光芒闪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已重新站回了那片无垠的沙漠之上。

　　望着漫无边际的黄沙，一众弟子皆是面露疲惫，默契地决定先休整片刻，待入夜后再寻出路。

　　水景渊望着众人忙碌布置营地的身影，目光又落在空桑九辞三人那边。见他们安顿好后，还在营地四周布下了层层叠叠的阵法，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讶。这三人不仅实力强悍，涉猎竟也如此广博。

　　听空桑氏弟子唤那红衣少年“二公子”，想来便是这群人的领头人，他的剑术确实精妙绝伦；那位言公子沉稳干练，修为亦是不俗；而队伍里唯一的女修言九夕，阵法造诣竟高得惊人；方才还有一位弟子为水氏伤者诊治，医术亦是十分精湛。父亲说得没错，那些隐世的古老家族，果然个个都不能小觑，更何况是水上星海这种，连父亲都不知隐世了多少岁月的存在。

　　阮青华也就是那位医修弟子，将几瓶疗伤丹药递给水景渊，细细叮嘱了用法，便转身回到了自家阵营。

　　夜幕缓缓降临，两拨人默契地分营而居，各自休整。

　　风沙起落，日月更迭，秘境之中的三月时光，转瞬便要走到尽头。而秘境之外的人间，早已是暗流汹涌，风波迭起。六大世家的管辖之地，接连发生了不下十起怨鬼索命案，手段残忍至极。有的是单家独户惨遭灭门，有的是一族死伤过半，侥幸活下来的，也都被吓得心神俱裂。一时间，人心惶惶，仙门世家疲于奔命，却始终查不到幕后黑手的踪迹。

　　这场诡异的报复，在秘境关闭前十日，骤然戛然而止。

　　结束的那一夜，各地府邸门前，都悄然出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八个用血写就的字，力透纸背，透着彻骨的寒意：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秘境内

　　密林深处，付南荣将采好的草药妥帖收进药囊，正与途中偶遇的几名弟子结伴前行。谁曾想，方才堪堪避开一处蛇窟，脚下便骤然亮起阵纹，漫天灵气翻涌间，一座困杀大阵已然成型。若不是众人反应神速，及时撑起护身灵光，恐怕早已被阵中暗藏的杀招一击重创。

　　“阵法师速破阵！”付南荣当机立断，沉声发号施令，“医修留守，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救治伤员！剑修、符修结阵御敌，切勿贸然出击！”

　　“是！”众人齐声应和，迅速各司其职。

　　付南荣一边拔剑格挡着阵中飞射而来的利刃，一边扬手掷出一枚信号弹。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紫蓝色的烟火在高空炸开，绚丽却又刺眼，是求援的讯号。

　　可他万万没想到，信号弹升空不过数息，秘境的四面八方竟接连升起数道烟火，红的、金的、蓝的，在天际接连绽放，此起彼伏。

　　望着那漫天烟火，阵中众人皆是心头一颤，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席卷而来——这绝非巧合，定是秘境各处都出事了！

　　秘境外，水镜前的世家长老与家主们，也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看着那接连炸开的信号弹，众人脸色煞白，瞬间陷入恐慌。他们想冲进秘境援救自家子弟，却被秘境的结界死死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而此刻，浊水亭方向，一道修长的身影正凝望着水镜中乱象丛生的秘境。他旋即转身，抬手握住架在一旁的祈星剑，又凭空取出一枚莹白玉佩。指尖灵力涌动，源源不断地注入玉佩之中，玉佩顿时爆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白光落地之处，竟生生撕裂出一道通往秘境的入口。

　　随着他踏入秘境，专属他的水镜也同步浮现于秘境上空。这突兀出现的水镜，瞬间吸引了所有关注秘境动向之人的目光。

　　月白长衫曳地，素色幂篱覆面，罗纱轻垂间，只隐约可见下颌的精致线条。空桑烬离手握祈星剑，刚一踏入秘境，便遇上一群被鬼魔围困的修士。

　　他脚步未停，右手微抬，两指夹着一张黄符，屈指一弹。符纸化作一道金光，精准地没入鬼魔群中，轰然爆散。刹那间，围困修士的鬼魔便被灭去半数。

　　又是同样的动作，第二张符纸飞出，余下的鬼魔瞬间灰飞烟灭，连一丝残魂都未曾留下。

　　“多谢道友相救！”脱困的修士们连忙拱手道谢，语气里满是感激。

　　“举手之劳。”空桑烬离的声音隔着罗纱传来，清冷如玉石相击，“诸位还是尽快去与同伴汇合吧，眼下秘境之中，人多方能自保。”

　　一名修士见他转身欲走，连忙出声挽留：“道友何不与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空桑烬离脚步微顿，淡淡道：“不必了。”

　　话音落，他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密林深处。

　　秘境外

　　“是清衍仙君！”

　　当那道月白身影出现在秘境水镜中的刹那，观阵的空桑氏子弟瞬间沸腾起来，激动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清衍仙君是谁？

　　那是他们空桑氏的大公子，是苍雾浊水之主，是所有空桑子弟心中当之无愧的白月光。他年少成名，修为深不可测，学识渊博如海，待人更是温润如玉、平易近人。纵使身负盛名，也始终内敛谦和，活成了所有人心中谦谦君子的模样。

　　与空桑氏子弟的狂热不同，一旁的各大世家之人，脸上满是震惊。他们原以为祁家小辈已是天赋卓绝，却不曾想，空桑氏这位号称清衍君的公子，竟还要更胜一筹。再联想到这三个月来，从水镜中窥见的空桑氏弟子的底蕴——修炼资源丰厚，传承从未断绝，众人心中皆是了然：不愧是隐世多年的古老家族。

　　而秘境之中，空桑烬离并未急着去找自家弟弟。他身影如流光穿梭，优先驰援那些被鬼魔围困的妖兽族群。这一次出现的鬼魔数量，比他预先估算的还要多上几分，不过倒也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待他终于寻到空桑九辞的踪迹时，少年正与一众世家子弟并肩而立，浴血对抗着汹涌的鬼魔。

　　另一边，被空桑烬离救下的几名修士，与途中偶遇的弟子结伴同行，朝着烟火升起的方向赶去。

　　激战中的空桑九辞，不愿再这般漫无目的地边杀边找。他与言九迟兄妹对视一眼，三人默契配合，迅速肃清一片区域，寻到一处开阔的空地。空桑九辞抬手取下头上的幂篱，运力朝着空地中央掷去，口中同时念动口诀。只见那幂篱迎风便涨，瞬间化作一张巨大的光幕，稳稳罩住整片空地，形成一座固若金汤的防御大阵。

　　言九夕也立刻接连放出三枚信号弹——这是约定好的集合讯号。空桑九辞守在阵法边缘，剑光翻飞，将源源不断涌来的鬼魔斩杀在阵外，避免赶来汇合的弟子腹背受敌。阵内的医修们则盘膝而坐，丹火灼灼，炼制出一炉炉疗伤补灵力的丹药，分发给众人。

　　如此有条不紊地接应，没过多久，秘境内幸存的修士便尽数汇聚于此，唯独少了空桑九辞那位素未谋面的兄长。

　　“万剑齐阵！”

　　“破魔诀！”

　　“束魔阵起！”

　　“一剑霜寒十四州！”

　　“封喉斩！”

　　震耳的招式喝声此起彼伏，众人轮换着上前迎敌，攻防有度，丝毫不乱。树梢之上，空桑烬离看着下方井然有序的战局，覆在罗纱后的嘴角微微勾起，暗自点头：行事有度，不曾鲁莽，甚好。

　　他的目光缓缓抬升，望向远方天际——三道裹挟着滔天煞气的黑影，正朝着此处疾速逼近。是三名高阶鬼魔。

　　空桑烬离眸光微凝，倒要看看，这群小辈要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

　　“灭魂噬心！”

　　一声厉喝同时炸响，三名高阶鬼魔裹挟着滚滚黑雾从天而降，掌风如刀，竟直接将前排的几名修士拍飞出去，口吐鲜血。

　　空桑九辞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阵外弟子速退！”

　　话音未落，一道琴音破空而来。付阮颜指尖疾拨琴弦，无数道泛着银光的琴丝如灵蛇般射出，精准缠住那些受伤倒地的弟子，手腕轻扬，便将众人悉数拉回阵内。医修们立刻围拢上去，将备好的丹药塞进众人手中。

　　空桑九辞手持清梦剑，与六大世家的少主、公子们并肩而立，目光冷冽地对上那三名高阶鬼魔。

　　站在中间的鬼魔身披黑袍，面容俊朗却透着一股邪异之气。他伸出手指，直直指向空桑九辞，语气笃定，毫无疑问：“你是空桑衍的弟弟。”

　　空桑九辞嗤笑一声，眼神轻蔑：“丑八怪，你也配直呼我兄长的名讳？”

　　“你找死！”那鬼魔——明锦勃然大怒，紧握手中的巨斧，斧刃之上煞气翻涌，显然已是动了真怒。

　　说他丑，其实并不恰当。明锦生得浓眉大眼，肤色白皙，五官与骨相更是无可挑剔，这般容貌，本该是俊朗非凡，却偏偏因周身萦绕的邪煞之气，衬出了几分妖异诡谲的美。

　　但与空桑九辞相比还是差的远了，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双亮晶晶的狐狸眼，眼尾带着天然的弧度，笑起来时眼尾弯成月牙，眼睫纤长，眨眼时像蝴蝶振翅，落得眼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皮肤白皙远看似玉近看更是形容不出的美，鼻梁高挺却不凌厉，鼻尖微微泛红，带着点稚气。唇形饱满，唇色偏粉，说话时会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添了几分灵动。下颌线还带着少年人的圆润，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利落的雏形。脖颈线条舒展，转头时能看到耳后淡淡的红晕，周身都透着晒过太阳的暖意，鲜活、明亮，像夏日里最烈的光，藏不住的朝气往外溢。

　　“说得没错啊。”明锦身侧，一名紫衣男子摇着折扇，慢悠悠开口，正是齐自成，“他兄长的容貌，可比他还要俊美几分，这话难道说错了？”

　　“你们想灭了我们，不知道秘境的水镜正将一切传向外界。”空桑九辞敛了笑意，语气平静却带着十足的底气，“你们当真觉得，杀了我们，还能活着离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名高阶鬼魔，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先不提外面那些世家的怒火，单是我兄长，就绝不会让你们活着走出这片秘境。”

　　“对哦”付南荣一边守着丹炉，一边头也不抬地接话，语气漫不经心，“不知上回是谁，打伤了水上星海的弟子，最后被清衍仙君追着打上门，差点落得个灭族的下场？”

　　这话一出，三名鬼魔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周身煞气翻涌，显然是被戳中了痛处——任谁被揭了“毫无还手之力被碾压”的伤疤，都不会好受。空桑氏的弟子们忍不住低低笑出声，一旁的世家弟子却是满脸茫然，显然不知道这段往事。

　　付阮颜无奈地瞥了自家哥哥一眼：真是管不住这张嘴，早晚要因为这张利嘴惹祸上身。

　　齐自成“唰”地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语气阴冷刺骨：“你以为我们是毫无准备，就敢来取你们性命的？秘境即将关闭，届时无人能再进出。我们早已在此布下传送阵，今日，你们必死无疑！”

　　“能不能杀了我们先另说。”付南荣掀了掀眼皮，半点惧意都没有，“你先试试，能不能破了我们脚下的阵法再说，不然，说再多都是白费力气。”

　　三名鬼魔对视一眼，眼中满是不信。为首的明锦率先出手，巨斧裹挟着滔天煞气劈向光幕，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另外两人也不甘示弱，纷纷祭出本命法宝强攻，可任凭他们如何催动灵力，那层光幕依旧纹丝不动。

　　三人不信邪，齐齐催动全身修为，拼尽全力一击。巨响过后，烟尘散尽，光幕依旧稳稳笼罩着众人，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这是清衍仙君亲手为我们二公子炼制的防御法阵。”付南荣抱着手臂，笑意更浓，“你们要是能破了，才叫怪事。”

　　清衍仙君——空桑衍！

　　听到这个名字，三名鬼魔的眼神瞬间变得怨毒无比。那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死敌！

　　空桑九辞见他们对着阵法束手无策，便转身与六大世家的少主、公子们退回阵中，商量对策。一直困守在这里绝非长久之计，可他们的修为，确实远不是这三名高阶鬼魔的对手。

　　“不知空桑公子，可否为我等解惑——何为鬼魔？”祁逸泠率先开口，语气诚恳。

　　“你们竟不知道？”言九迟颇为惊讶。

　　众人纷纷摇头。

　　言九迟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空桑九辞，沉声道：“你们应当知晓，鬼是如何形成的。那些惨死之人，心怀不甘、怨恨、仇恨、悔恨……种种执念交织，让他们以另一种形态留存于世。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被视作异类，世人只道其心必异，却从未深究他们执念的根源。人人都以降妖除魔为名义，不分前因后果，肆意剿杀，这才让他们的恨意愈发深重，最终化为鬼魔。鬼气与魔气，本就有着相似之处。”

　　“一派胡言！”古牧野当即出声反驳，“降妖除魔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残杀生灵，本就该死！”

　　“那杀他们的人就该活着吗？！”言九迟猛地提高音量，厉声反问。

　　“他们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又怎会有人无缘无故取他们性命？”古牧野寸步不让，“他们被杀，纯属活该！”

　　“你……”言九迟被他这番歪理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付南荣轻笑一声，语气凉薄：“照你这么说，日后若你的家族被灭门，你也别恨、别怨，毕竟，那是你们活该。”

　　“你放肆！”古牧野脸色涨红，指着付南荣，气得说不出话。

　　“够了！”空桑九辞沉声喝止，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世间轮回，因果报应，无人能逃。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开这里。没有足够的草药，重伤的弟子根本撑不到秘境关闭。”

　　“是，二公子。”付南荣收敛了笑意，躬身应道。

　　古牧野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满脸的不服气。

　　阵中一时陷入死寂。而言九迟方才的一番话，却让秘境外水镜前的世家家主、长老们陷入了沉思。

　　他们比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弟子经历得更多，可正因出身大家族，从未切身经历过那种被冤杀、被剿杀的绝望，所以从未有人往这方面深思。即便有人曾闪过一丝疑虑，也因“鬼魔害人”的定论深入人心，怕引来众仙门的敌视，而将这份疑虑深埋心底。

　　如今被言九迟一语点破，细细思索之下，竟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只是，他们绝不会因一个小小的猜测，就去得罪整个仙门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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