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锁清辉》

　　接下来的三日，顾清辉过得如履薄冰。每一日在文书库，她都能感觉到苏嬷嬷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有时她整理书架，抬头时总能撞见苏嬷嬷在不远处看似随意地整理典籍；有时她与前来查阅的低阶宫妃交谈，苏嬷嬷总会适时出现，加入谈话。
　　更让清辉不安的是，这几日文书库的访客忽然多了起来。除了日常来查阅典籍的翰林院学士和宫中女官，还多了些生面孔——有自称是奉某位娘娘之命来查找诗集的宫女，有说是为皇子寻访古籍的小太监。每个人都看似寻常，但清辉能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探究。
　　这日午后，清辉正在修补一本《资治通鉴》，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悄然而至。
　　“顾秀女安好。”小太监躬身行礼，声音细弱，“奴婢奉德妃娘娘之命，来寻《女诫》的注解本。”
　　清辉抬眼打量他，这太监看着不过十五六岁，面容清秀，眼神却颇为灵动。她记得德妃宫中的人，似乎没有这般年纪的小太监。
　　“《女诫》注解本在一层乙字柜第三排。”清辉不动声色，“不过这类书，德妃娘娘宫中应当不缺才是。”
　　小太监笑道：“娘娘说要寻个特别的版本，听闻文书库藏有前朝大儒的手批本。”
　　清辉心中一动。德妃素以温婉贤淑著称，但并非热衷学问之人，怎会突然要寻《女诫》的注解？更何况，前朝大儒手批本确实在文书库，但那是在二层珍本区，寻常人不得入内。
　　“那本书在二层，需有苏嬷嬷或皇上手谕方可查阅。”清辉说着，目光落在小太监腰间的一块玉牌上——那是翊坤宫的腰牌。
　　李贵妃宫中的人，为何要假借德妃之名？
　　小太监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侧了侧身，挡住腰牌：“既然如此，奴婢就不打扰了。”说罢匆匆离去。
　　清辉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警铃大作。李贵妃的人开始行动了，这意味着什么？是苏嬷嬷发现了什么，还是...
　　她想起今夜就是苏嬷嬷出宫探亲的日子，也是她开木匣的唯一机会。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黄昏时分，苏嬷嬷果然来向她交代事宜。
　　“老身今夜要出宫一趟，明日申时方回。”苏嬷嬷神色如常，“文书库今夜由李公公值夜，你若有事，可寻他。”
　　“是。”清辉垂首应下。
　　苏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顾秀女，老身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文书库重地，夜间切莫擅入，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清辉恭敬道：“清辉明白，定当谨守规矩。”
　　苏嬷嬷点点头，转身离去。清辉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她知道，今夜的行动，将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戌时三刻，清辉像往常一样离开文书库，回到凝香苑。她让小蝶早早休息，自己则在房中静坐，等待子时的到来。
　　窗外月色朦胧，冬夜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轻轻作响。清辉换上一身深青色衣裙，外罩黑色斗篷，将长发简单束起，藏于兜帽之中。她检查了藏在袖中的铜钥匙和一支小巧的蜡烛，又取出一块黑布，准备蒙面。
　　子时将至，清辉吹熄房中灯火，悄声推门而出。院中寂静，只有风声。她熟门熟路地翻过矮墙，沿着僻静小径向文书库走去。
　　文书库外，值夜的李公公正靠在门房打盹。清辉绕到库房后侧，那里有一扇常年关闭的小窗。前几日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检查过这扇窗——窗栓已经腐朽，轻轻一推就能打开。
　　她小心推开窗户，轻巧地翻入室内。库内一片漆黑，只有月光从高窗透入，在书架间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纸张与灰尘气味。
　　清辉点亮蜡烛，用黑布遮住大半光亮，只透出微弱的光晕。她熟门熟路地走向存放木匣的区域，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木匣依旧在原处，覆着一层薄灰。清辉小心拂去灰尘，取出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钥匙。
　　锁开了。
　　清辉屏住呼吸，缓缓掀开盒盖。匣内整齐地叠放着一叠信笺，最上面一封，正是她之前看到的“端敬亲启”。她小心取出，就着烛光细看。
　　信封已经泛黄，封口处有撕开的痕迹。她抽出信笺，展开阅读。
　　“端敬吾妹：见字如晤。宫中一别，已三月有余。闻妹有孕，兄心甚慰，然亦深忧。李氏势大，其心难测，妹当万分小心。药食之事，务必亲信之人经手，切莫假手他人。若有事急，可托苏氏传递消息...”
　　信未写完，后半页被撕去了。落款处只有一个“兄”字，但清辉从笔迹和语气判断，写信人应是端敬皇后的兄长，当年的镇北将军陆明远。
　　她心中震动。这封信证实了她的猜测——端敬皇后怀孕期间，确实有人想对她不利，而且皇后本人和她的兄长都已经察觉。
　　清辉将信放回，继续查看下面的信笺。大多是陆明远写给妹妹的家书，内容多是家常问候，但字里行间都透着担忧。其中一封信中提到：“...近日朝中风向有变，陛下似对陆家有所猜忌。兄已上表请辞，望能消除陛下疑虑，保妹妹在宫中平安...”
　　另一封信中则说：“...李氏家族在朝中势力日增，其兄李相国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妹在宫中务必低调，切莫与李氏冲突...”
　　清辉越看越心惊。这些信件不仅揭示了端敬皇后死前的处境，更暴露了当年朝中的权力斗争。陆家作为外戚，显然受到了皇帝的猜忌，而李贵妃家族则趁机崛起。
　　她继续往下翻，在匣底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册子封面无字，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药方和症状。
　　这是端敬皇后孕期的脉案记录副本。
　　清辉仔细阅读，发现其中几处异常：皇后怀孕六个月时，脉象忽然转弱，太医令开了加强的安胎药；七个月时，皇后出现头晕、心悸症状；八个月时，一次李贵妃探视后，皇后突然腹痛，险些早产...
　　而在皇后生产前的那页，有一行小字注释：“药中查见微量红花香，此物孕妇忌用，可致血崩。”
　　红花香...清辉的手微微发抖。她记得医书中记载，红花香有活血化瘀之效，但对孕妇极为危险，尤其临产时使用，可致大出血。
　　她继续翻看，最后一页是皇后生产当日的记录：“辰时发动，巳时产下皇子，母子平安。然产后出血不止，太医多方施治无效...酉时三刻，崩。”
　　在这条记录旁，有人用不同的笔迹加了一行小字：“药渣中红花香含量异常，非偶然。”
　　清辉合上册子，只觉得浑身发冷。这几乎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端敬皇后是被人害死的，而凶手很可能就是李贵妃。
　　可是，这些证据为何会藏在文书库？是谁收集并保存了它们？苏嬷嬷知道这个木匣的存在吗？如果知道，为何不销毁？
　　她忽然想起赵琛说过，苏嬷嬷是李贵妃的人。那么，这个木匣会不会是一个陷阱？是李贵妃用来试探她的？
　　清辉心中警铃大作。她急忙将信笺和册子按原样放回木匣，正要锁上，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她迅速吹熄蜡烛，将木匣放回原处，自己则躲到最近的书架后。黑暗中，她听见文书库大门被轻轻推开，接着是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仔细搜，每个角落都不要放过。”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是。”几个声音同时应道。
　　清辉屏住呼吸，紧紧贴在书架后。她能听见那些人在库内走动，翻动书籍，检查角落。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从书架缝隙间透入。
　　她悄悄后退，想要从另一侧离开，却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
　　“谁在那儿？”一声厉喝。
　　清辉心中一惊，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站住！”
　　她熟悉文书库的地形，在书架间穿梭，试图甩掉追兵。然而来人对这里似乎也很熟悉，分头包抄，很快就将她堵在了一个角落。
　　烛光亮起，映出几个蒙面人的身影。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眼神凌厉，虽然蒙着面，但清辉从他的身形和声音判断，这不是宫中寻常侍卫。
　　“顾秀女，深夜擅闯文书库，可是重罪。”那人冷冷道。
　　清辉强迫自己镇定：“你们又是何人？为何夜闯禁地？”
　　那人轻笑一声：“我们自然是奉命行事。至于你...苏嬷嬷说得没错，你果然不安分。”
　　苏嬷嬷！清辉心中一沉。原来这真的是一个陷阱。
　　“把她带走。”那人下令。
　　两个蒙面人上前要抓她。清辉突然大喊：“救命啊！有贼人闯入文书库！”
　　她声音尖锐，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蒙面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叫喊，一时愣住。
　　就在这瞬间，库门外忽然传来打斗声。接着，门被猛地踹开，一个玄色身影冲了进来。
　　赵琛！
　　他手持长剑，眼神如冰，瞬间就放倒了两个蒙面人。其余人见状，纷纷拔刀相向。
　　“靖王殿下？”为首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您怎么会...”
　　“本王倒要问问，你们是何人，敢在宫中行凶？”赵琛剑尖直指对方。
　　那人眼神闪烁：“殿下误会，我等是奉命捉拿擅闯禁地之人。”
　　“奉谁的命？”赵琛步步逼近。
　　“这...”那人语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喊：“有刺客！保护文书库！”
　　是巡夜的侍卫听到了动静。蒙面人见势不妙，互相使了个眼色，突然向赵琛发起攻击，同时有人向清辉扑来。
　　赵琛剑法凌厉，挡住大部分攻击，但仍有一人突破了防线，直取清辉。清辉躲闪不及，被那人抓住了手臂。
　　“放开她！”赵琛厉喝，一剑刺向那人后心。
　　那人不得不松开清辉，回身抵挡。就在这时，侍卫们冲了进来，将蒙面人团团围住。
　　一场混战展开。赵琛护在清辉身前，剑光如电，每一剑都精准狠辣。清辉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再是那个冷峻孤高的亲王，而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然而蒙面人数量众多，且武功高强，渐渐占据了上风。赵琛既要保护清辉，又要应对攻击，渐渐有些吃力。
　　就在危急关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二皇子赵瑞。
　　他带着一队侍卫冲了进来，见状立刻加入战团。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局势瞬间逆转。蒙面人见势不妙，开始撤退。
　　“追！一个都不要放过！”赵瑞下令。
　　侍卫们追了出去，库内只剩下一片狼藉。赵琛收起剑，转身查看清辉的情况：“你没事吧？”
　　清辉惊魂未定，摇摇头：“多谢殿下相救。”
　　赵琛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很快被冷峻取代：“今夜之事，你作何解释？”
　　清辉正要开口，赵瑞走了过来：“三弟，顾秀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琛看向赵瑞：“二哥为何会在此？”
　　赵瑞摇着折扇，笑道：“本宫今夜在附近赏月，听到动静就赶来了。倒是三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话问得巧妙，既解释了自己的出现，又将问题抛回给赵琛。清辉心中一紧，知道赵瑞这是在试探。
　　赵琛面色不变：“本王收到密报，说有人要夜闯文书库，特来查看。”
　　“哦？这么巧？”赵瑞挑眉，“顾秀女也是收到密报？”
　　清辉垂首：“臣女...臣女是发现有人影潜入，一时情急跟了过来，没想到...”
　　“没想到差点丢了性命？”赵瑞接过话头，眼神意味深长，“顾秀女，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子独自行动，未免太冒险了。”
　　这时，侍卫统领进来禀报：“启禀二位殿下，贼人逃脱了三个，其余全部伏诛。从尸体上看，这些人训练有素，不像是寻常盗贼。”
　　赵琛眼神一冷：“查清楚他们的身份。”
　　“是。”统领退下。
　　赵瑞走到那个木匣前——方才的打斗中，木匣被碰倒在地，信笺散落一地。他弯腰拾起一封，就着烛光看了看。
　　“这是...”他脸色微变，“端敬皇后的信？”
　　赵琛快步上前，从他手中夺过信笺：“二哥，此事交由本王处理。”
　　赵瑞眼神闪烁：“三弟，这些信件涉及先皇后，非同小可。依本宫看，应当立即禀报父皇。”
　　“不。”赵琛断然拒绝，“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何？”
　　“证据不足，贸然惊动父皇，只会打草惊蛇。”赵琛将散落的信笺一一收起，“此事本王自有主张。”
　　赵瑞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既然三弟这么说，本宫就不插手了。不过...”他转向清辉，“顾秀女今夜受惊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清辉行礼：“谢二殿下关怀。”
　　赵瑞点点头，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库内只剩下赵琛和清辉，以及满地的狼藉。
　　赵琛将木匣重新锁好，交给清辉：“这个你收好，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清辉接过木匣，犹豫道：“殿下，今夜之事...”
　　“是李贵妃的试探。”赵琛语气冰冷，“她已经开始怀疑你了。”
　　“那苏嬷嬷...”
　　“她明日回来，必定会追问今夜之事。你要有应对之策。”赵琛沉思片刻，“就说你发现有人影潜入，跟了过来，正巧遇到贼人。至于木匣...就说从未见过。”
　　“可是二殿下已经看到了那些信件...”
　　“赵瑞那边，本王会处理。”赵琛看着她，“你只需记住，无论谁问起，都要咬定你什么都不知道。”
　　清辉点头：“臣女明白。”
　　赵琛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上的灰尘。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却让清辉心中一颤。
　　“今夜让你受惊了。”他的声音低沉，“但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你...可后悔？”
　　清辉抬眼看他，烛光下，他的面容比平日柔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轻轻摇头：“不后悔。”
　　赵琛的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好。天快亮了，本王送你回去。”
　　两人悄声离开文书库，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东方已现微光，宫灯在晨雾中显得朦胧。路过凝香苑时，赵琛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他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小心。”
　　清辉点头，正要离开，赵琛忽然又叫住她：“顾清辉。”
　　她回身。
　　晨光微熹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等这一切结束，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话说得郑重，清辉心中一跳，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垂首道：“臣女告退。”
　　她翻墙回到院中，小蝶已经焦急地等在房内。见清辉安然回来，才松了口气：“小姐，您可回来了！方才外面好大的动静，说是文书库进了贼人...”
　　“我没事。”清辉安抚道，将木匣小心藏好，“只是今夜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小蝶连连点头，帮她换下夜行衣，又端来热茶压惊。
　　清辉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心中却无法平静。木匣中的秘密，赵琛的嘱托，李贵妃的试探，二皇子的突然出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而她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天色大亮时，清辉换了身干净衣裳，像往常一样前往文书库。库外已经清理干净，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几个侍卫在附近巡视，见到她来，多看了几眼。
　　苏嬷嬷还没回来，文书库由李公公暂时看管。见到清辉，李公公神色复杂：“顾秀女来了。”
　　“李公公早。”清辉神色如常，“昨夜听说文书库进了贼人，没丢什么东西吧？”
　　李公公摇头：“幸得靖王殿下和二殿下及时赶到，没让贼人得逞。”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苏嬷嬷回来后，怕是要好一番盘查。”
　　清辉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清辉明白，会配合苏嬷嬷调查。”
　　她走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开始整理昨夜打斗中弄乱的书籍。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典籍，心中却想着昨夜赵琛护在她身前的背影，还有他说的那句“等这一切结束，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清辉不知道。她只知道，从昨夜起，她与赵琛之间，已经不只是简单的合作关系。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照在文书库古旧的窗棂上。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深宫中的暗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