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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协议草案已成,黎栋熠带着笔记本飞奔回家。他需要拿到身份证,更需要拿到爷爷的认可——那才是计划能否落地的第一道凭证。
黎栋熠一手攥着笔记本,一手翻箱倒柜找身份证的动静,果然惊动了正在堂屋准备吃午饭的黎爷爷。
“熠娃子,火上房啦?翻箱倒柜的。来吃饭了。”黎爷爷端着饭碗,看着孙子满头大汗的样子。
黎栋熠动作一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将手里那本还带着自己体温和另一个人笔迹的笔记本,郑重地双手递了过去。
“爷爷,”他声音有些发干,眼神却亮得灼人,“您看看这个。我和肖瑾昂……我们想合伙,干点正事。”
黎爷爷看看孙子异常郑重的神情,放下饭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了笔记本。他走到窗边光亮处,戴上老花镜,缓缓翻开。
页面上,工整的地形图、密密麻麻的标注、清晰的分区规划、一丝不苟的预算表……还有那份刚刚起草完毕、墨迹未干的《果园合伙协议》。
老人的目光变得专注,手指缓缓划过纸面。看到蓝莓规划时,他花镜后的眼睛眯了眯;看到仙人掌围墙时,嘴角不动声色地牵动了一下;当看到协议最后,那两条手写的约定:
一条关于生死托付
一条关于不负彼此
——他的手指在那片字迹上,停了很久很久。
一个念头,像烟雾一样,在他心里清晰起来:这两个娃,一个像火,有冲劲;一个像水,能包容。火要水来引,才不烧野了;水要火来温,才不冻住了。他们在一块儿,说不定真能成事。
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老式座钟的滴答声。黎栋熠站在那儿,看着爷爷沉默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难熬。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里,一个遥远的触感忽然掠过心头——前世也是这样一个午后。爷爷抽着烟,看了他很久,最后说了一句:“部队来招人了,你去试试不?”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那是条逃离眼前这一切的出路。现在回想起来,那是爷爷在他绝望中,能为他找到的、最硬的一条路。
而此刻,历史仿佛在重演。
可这一次,又不一样了。他没有沉溺在泥潭里。他带来了计划,带来了伙伴,带来了一个想要扎根而不是逃离的梦。
爷爷会怎么选?
黎栋熠的目光,落在爷爷手上——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正缓缓抚过“必不负彼此”那五个字,停留的时间,格外久。
忽然间,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好像明白了。
前世,爷爷给他指了一条离开的路。
今生,爷爷正在看的,是一条留下的路。
离开需要的是勇气。
留下扎根需要的,是比勇气更珍贵的东西——是无条件的信任,是押上一切的托付,是把一个家的希望和积蓄,都赌在两个少年描绘的、在荒山之上的未来。
所有的豪情壮志,在这沉默的审视面前,都化作了掌心一层湿漉漉的汗。
良久,黎爷爷合上了笔记本。他转过身,目光透过老花镜,落在孙子紧张又期待的脸上。
“瑾昂那娃……”他开口,声音像从岁月深处碾过,“是个有脑子的。”
他顿了顿,手指在笔记本封面上轻轻点了点:“你堂叔当年,缺的就是这份‘心思’。他往水里扔钱,你们这是往土里种钱。都是包山,种,就不一样。”
黎爷爷把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点上烟袋,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复杂——有痛惜,有决断,更有一种深沉的智慧。
“别人都说你是‘混不吝’、‘野小子’。”爷爷的声音很平,却像锤子砸进木头,“但你是我带大的,我知道。今天,我把这话撂这儿——”
“以前你是野马,没缰绳。现在,你这野马,总算找到了正路子。”
老人看着孙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六万块钱,”他缓缓说,“是你爹妈十三年,一个月一个月攒的命。”
“这钱,你拿去混,可能一年就光。你拿去跟瑾昂种山,我认。”
“钱没了,我心疼,但想得通。”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我怕的,是你人废了,心气没了。”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
黎爷爷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说得极慢,却极重:
“去吧。按你们想的去做。”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用这死钱,去蹚条活路,打个好仗。”
说完,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像是要整理一下并不存在的帽檐,手到半空顿了顿,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
“值不值,五年,十年,你再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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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个多小时后,院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瑾昂!”
黎栋熠又冲了回来,这次手里除了笔记本,还多了一个鼓囊囊的布兜和一个牛皮纸信封。他跑得满头大汗,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爷看了规划,”他喘着气,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和郑重,“他看得特别仔细,说蓝莓那步棋险但有眼光,说仙人掌当刺篱笆是活学活用……他说,‘瑾昂那娃,是个有脑子的。你这野马,也算找到了正路子。去吧,按你们想的做。’”
他一字不差地复述完,这才把布兜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一个铝制饭盒,盖子掀开,还冒着丝丝热气——是简单却油亮的蛋炒饭,混着葱花和鸡蛋的香气。
肖瑾昂怔了怔:“你给爷爷看了?”
“嗯,我爷还让我带上这个,说谈正事也得先填饱肚子。”黎栋熠把饭盒往肖瑾昂面前推了推,又掏出那个小铁盒,“还有这个,他的印泥。”
肖瑾昂看着那个老旧的小铁盒,又看看黎栋熠因为奔跑而发红的脸颊,心底那块空着的地方,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去厨房拿了两个小碗出来,把饭分成两份,说:“那快吃吧,吃完就去。”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别让你爷爷的印泥白拿。”
黎栋熠重重点头,没再多说一个字,端起碗,扒了一大口饭。他用最快的速度吃着,仿佛吃的不是饭,是即将开始征途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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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骑上二八大杠,来到镇上。
网吧在镇小学对面,招牌褪了色,写着“与之网吧”。推门进去,烟味混着泡面味扑来。七八台大头电脑排开,屏幕闪着蓝莹莹的光。
他们开了台角落的机子。肖瑾昂坐在塑料椅上,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他打字的速度很快,姿势标准得不像第一次接触电脑。黎栋熠在旁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前世在消防队看到的那些技术员,也是这样的神情,像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
“打印。”黎栋熠把U盘递给老板——那是他去年攒钱买的,256M,宝贝似的。
老板是个烫卷发的女人,正看《还珠格格》重播。电视机是厚墩墩的CRT,画面泛着雪花。
她瞥了眼U盘:“256M的?高级货啊。一张五毛,不打折。”
“嗯。”
打印时,老板随口问:“学生娃打协议?做什么生意啊?”
黎栋熠含糊应:“种点果子。”
老板笑了:“种果子要协议?你们城里回来的吧?”
两人笑笑没说话。
两份打印出来,再生纸泛着黄,纸面粗糙,但字迹清晰。油墨味混着纸张特有的气味,在网吧浑浊的空气里,竟有种奇异的清新。
两人签完名,黎栋熠打开那个小铁盒。鲜红的印泥像凝固的血。
“我爷说,”他声音很低,“按了红手印,反悔要遭雷劈。瑾昂,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说完,他率先将拇指蘸满印泥,悬在纸上自己名字的上方。
肖瑾昂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个鲜红的拇指,悬停在两处空白之上。
就在这落印前最安静的一刹,肖瑾昂的目光扫过条款,忽然低声开口:“这上面写,‘双方对合伙债务承担无限连带责任。’……要是赔了,你房子没了,会不会恨我?”
黎栋熠悬着的手指顿住了。
过了几秒,他伸过另一只手,不是去握肖瑾昂的手腕,而是稳稳托住了他那只悬着印泥的手的手肘——那是一个支撑的姿势。
“房子没了,可以再挣。”他看着肖瑾昂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把什么东西凿进了对方心里,“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然后他收回手,将自己的拇指,毫不犹豫地、沉沉地按在了协议上。鲜红的指纹,瞬间淹没了“黎栋熠”三个字。
“按吧。”他说,“我黎栋熠这辈子,从不后悔。”
肖瑾昂没再说话。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网吧浑浊的空气、也将此刻的决心一同吸入肺腑。然后,他伸出手,将蘸满印泥的拇指,对准,压下。
一种温润又坚定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透过粗糙的纸张,直抵掌心。一个完整的、纹路清晰的指纹,覆盖了“肖瑾昂”三个字。
两个红印并排,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两枚烧红的印章,又像两颗同步搏动的心脏。纸面微微凹陷,承载着它们的重量。他们的决心、信任与未来,就这样被牢牢烙印在这张薄薄却重若千钧的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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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网吧出来,他们去了镇子东头的老街一家刻章店,刻制了牛角私人印章,随即又去各自的农行、邮政存折里各取出六万元。到镇农村信用合作社时已经四点多了,营业厅里没什么人,充斥着陈旧纸张的气味。接待他们的是个四十出头、戴着金边眼镜的信贷主任,姓王。
他接过两份身份证、刚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果园合伙协议》以及两个印章,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着眼前两个穿着朴素、眼神却格外清亮的少年。
“肖瑾昂,黎栋熠……开个人联名账户?做生意用?”王主任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探究,“你俩是兄弟?看着不像啊。”
“不是兄弟,是合伙人。”肖瑾昂声音平稳,“我们合伙做点事。启动资金我们一人出一半,想开个联名户头共管,专款专用。”
王主任仔细翻看了一下协议,尤其是出资和分工条款,还有末尾那两个鲜红的手印。他脸上公事化的表情松动了一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欣赏。
“想法倒是挺正规。”他敲了敲协议,“这联名账户,支取方式你们想怎么定?可先说好了,要是设定成一方就能取,以后扯皮我们这可不管。”
“我们设定成‘共同支取’。”黎栋熠接口道,“就像这协议里写的,单笔大支出都得双方同意。钱也一样,取钱必须我们俩一起到场,一起签字盖章,少一个都不行。”
王主任看了看黎栋熠,又看了看沉稳的肖瑾昂,终于点了点头:“成。年轻人做事有章法,是好事。”他转身从后面拿出几份复杂的申请表,“填这个,联名账户开户申请。支取方式勾选‘双人共同签章生效’。哦,对了,你们现在存钱进去吗?开这种户,最好当场存点钱,激活账户,也算是个资金证明。”
“是的,我们准备好了。”两人同时打开随身带来的包——里面是几捆扎得结实、还带着各自原银行封签的钞票。显然,他们是刚从农行和邮储取出来的。
王主任见状,心里更有底了,示意柜台里的柜员办理。柜员接过钞票,熟练地拆开封条,将厚厚一沓百元钞放入点钞机。点钞机急促的“沙沙”声在安静的信用社里持续响起,像一场紧张的序幕。
十二捆,十二万元整,被反复清点确认。然后,这笔钱存入了那本新开的、户名为“肖瑾昂联 黎栋熠”的蓝色存折。
办妥后,王主任将两人的身份证、私章、合伙协议、盖着“现金收讫”红章的存款凭条,以及一本崭新存折一一递出。最后,他扶了扶眼镜,再次叮嘱:“记住喽,规矩是你们自己定的——取钱,两个人,两枚章,缺一不可。”
肖瑾昂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向王主任:“王主任,还有个事情麻烦您。我们接下来要去村里谈承包,村委最担心我们有没有启动资金。您看,能不能以信用社的名义,给我们出一个简单的存款证明?好让村里放心。”
王主任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刚入账的巨款,抽出一张印着信用社抬头的便笺纸,提笔写道:
“兹证明肖瑾昂、黎栋熠于2006年8月29日在我社开立联名账户,存入现金人民币壹拾贰万元整。特此证明。”
落笔、签名,然后取出那枚圆形业务章,蘸足印泥,用力盖下。
“啪。”
一声脆响,红章落定。
“拿好,”他将证明递出,“有这个,到哪儿都说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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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暖橘色已褪成了鸽灰。两人推着自行车,帆布包里装着协议、印章、联名存折和那张盖着红章的存款证明。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钱在一处,心在一处,名在一处,印在一处。
“栋熠。”肖瑾昂在桥上停下,“现在,万事俱备。如果村支书还是不答应……”
“那就磨。”黎栋熠转头看他,暮色里眼睛依然灼亮,“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十次。那片山,我们要定了。”
豪言壮语说完,一阵更响亮的“咕噜”声从黎栋熠肚子里传出来,在安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两人同时顿住,然后一起笑出了声。一下午的紧张、激动、郑重其事,都被这声最原始的生理需求给戳破了,气氛瞬间活络起来。
“不行了,饿了。”黎栋熠揉着肚子,“得先祭五脏庙,再去找支书说道。走,我知道桥头有家炒粉摊,味道绝了。”
炒粉摊的灶火很旺,老板颠勺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两份炒粉端上来,油亮喷香。
“来,”黎栋熠拿起一次性筷子,对着肖瑾昂的碗沿虚碰了一下,“庆祝一下,肖老板,第一次董事聚餐大会,现在开始!”
肖瑾昂被他逗笑,摇摇头,夹起一筷子粉,却很认真地接了一句:“嗯。黎老板,会议经费,六元整,已支出。”
“……我说你就不能别三句话不离账本?”黎栋熠佯怒,却把碗里的鸡蛋夹了一半到他碗里,“吃你的吧,未来的大账房先生。”
炒粉有点咸,有点油,锅气十足。他们没再说话,埋头吃着这顿简单却意义非凡的“合伙饭”。远山隐入黑暗,近处的灯火可亲。
路还长,但一起走下去的伙伴和吃饱饭的力气,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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