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雪

作者:爱吃冰淇淋的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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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雪锁镇


      清晨的第一声鼓响起时,听雪渡还没完全醒透。

      “咚——”

      鼓声从渡口方向传来,穿过薄雾,砸在每一间屋檐上。沉闷、低哑,像是有人在给小镇敲丧钟。

      “咚——咚——”

      第二声、第三声接连落下,街上的犬吠声被硬生生压住,连风都像是被按住了翅膀,飞不起来。

      沈令雪推开灯铺的门,一股阴阴的冷气迎面扑来。原本喧闹的街市此刻像被人从半空按了暂停——摊位没开,人影稀落,只有几队脚步声整齐的红甲军在街口来回。

      那不是平日的衙役。

      是披着红色战甲的归火殿祭军。

      甲胄上的火纹在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被按压在金属上的火焰。每一个人手中都执着火戟,戟锋上缠绕着隐约的火线,像活着一样蜿蜒。

      他们走到街口,二话不说,将早已准备好的木栅“哐哐”推上,堵死了通往渡口和官道的出口。木栅一排排竖起,像一道道简陋却坚决的监牢栏杆,将听雪渡从世间隔离开。

      有赶早要出镇卖货的行商被挡在木栅前,满脸惶急地扯着包袱:“官爷,我只是做小生意的,家里老母病着等钱看——”

      话没说完,火鞭已经抽下去。

      “啪!”

      那声响仿佛直接抽在令雪的心口。

      行商被抽得跌坐在地,衣衫焦黑一片,肩头皮肉被烫出大片红印,冒着白烟。他疼得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发出一串细碎的喘息。

      归火祭军目不斜视,冷冷地收回火鞭:“奉命封镇。出入者,按乱党处置。”

      木栅之后,一面巨大的封镇告示被展开,红字如血:

      【奉命封锁听雪渡,即日起严查异象,凡私自出入者——斩。】

      旁边又有一张小告示,字体较小,却更令人心惊:

      【凡胸口显雪花纹路、夜间听闻雪声者,一律送祠堂听审。】

      人群抽了一口凉气。

      有人低声道:“这不是……十年前那一回……”

      立刻被家人按住嘴:“不想活了?!”

      令雪站在巷口,半掩在门框阴影里,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目光随着红甲军移动,心里像有一支笔在描画——他们在哪些路口布防,巡逻路线怎么走,哪条巷子被刻意留空,哪边的屋檐下站着暗哨。

      这是……完全把听雪渡当成了一个“锁场”。

      不是防疫。
      不是查案。
      是锁住一个东西,防它逃走。

      她的手不自觉捏紧了衣袖。

      胸口霜纹像被这一层层封锁和监视激到了,极轻极轻地跳了一下。在皮肤之下,冰冷的花纹像活物一样舒展,悄悄往外蔓延一指宽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回灯铺。

      门一关,喧哗被隔断,只剩下满屋的安静。

      安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还有心跳声——快得不正常。

      她习惯性摸向发间,指尖轻触那支银簪。簪身冰凉,却在她触上去的瞬间,霜纹的跳动立刻被压下去了几分。

      那点冷意顺着皮肤往内渗,像一只极冷却极稳的手,把原本要炸开的冰封住。

      短暂的轻松几乎让她想叹一口气。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下一瞬——

      胸口像被狠狠撕扯了一下。

      整片霜纹蓦地往外一扩!

      “嘶——”

      令雪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脚下一个踉跄,撞在桌沿上。

      疼痛不是一点一滴地增加,而是像早已堆积的雪突然从高处坍塌下来,把她整个人扣在下面,连呼吸都在雪崩里断断续续。

      她勉强撑住桌边,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衣襟下,霜纹的边缘已爬到锁骨,雪花的纹理从一朵,变成了一片彼此交叠的冰枝。

      那种冰冷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她骨头里长出来的。

      发间簪子骤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像被霜纹牵引一样,微微震了一下。

      令雪只觉得胸口被骤然勒紧,疼痛却在下一息被那股力量硬生生压回去一小截。

      她整个人几乎是靠着桌沿滑坐下来,指尖死死抓住桌角,才没有软倒在地。

      好半晌,她才缓缓缓过气来。

      心跳还很乱。

      她捂着胸口,爬起来,额发被汗水黏在脸侧。

      她盯着桌上的灯,喉咙里挤出一句声音:

      ——“这不是治好。”

      ——“只是……把一场灾难往后推。”

      簪子压住的是“现在”的痛,却压不住霜纹继续扩散的趋势。

      她知道。

      簪子不是药,是枷锁。
      救她,也是束她。

      想到“宋明湛”三个字,她指尖一抖。

      那个人看起来是她在这场风暴里唯一的“出路”,却也很可能是把她推到更深处的手。

      她不敢往下想。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吵杂。

      有人朝这边喊:“归火殿按册子来查人了!听说胸口有雪花纹样的,都要带去祠堂——!”

      令雪背脊一冷。

      她甚至听见那人的后半句:

      “……说是要当场剖开,看是不是雪脉容器——”

      话被人盖住,声音戛然而止,只剩脚步慌乱往远处跑。

      灯铺门外,有新的脚步靠近。

      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整队。

      靴子踏在石板上,带着兵器撞击甲胄的声响。

      脚步停在她门口。

      “这里。”有人略低声说了一句,“灯会那天,她在主灯旁。”

      令雪几乎能感觉到门板在震。

      她握紧衣袖,指尖冰凉,胸口霜纹随着恐惧跳得更快,像要从皮下破出一道道裂纹。

      发间簪子“嗡”地极轻一颤。
      冷意沿着头皮一路滑下脊背。

      ——它在感知危险。

      门被重重一敲。

      “开门——归火殿查访!”

      令雪全身紧绷,一步都挪不开。

      “开门!”
      那声音更重了一分,“再不开,按抗命论——!”

      门外说话间,掌心火焰已经燃起。透过门缝,能看到一丝刺目的红光。

      就在令雪心一横,准备死撑着去开门时——

      门闩“咔”地一声轻响。
      有人从她背后伸手,轻巧地把门栓落下。

      她被吓得猛地转头。

      那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白衣似雪,神情冷淡,眉眼却安静得好像外面那一屋子的火光与杀气,从不曾存在。

      宋明湛。

      他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

      屋里本就不暖,他一进来,温度更冷了几分。

      令雪压着心跳:“你——”

      他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门外又是一声重击,整个门板都抖了一下。

      “再不应声,我们砸门了。”

      归火祭军的火光在门缝下跳动,仿佛随时要透进来,把这间小小的灯铺烧个干净。

      宋明湛侧头,目光扫过门缝,然后又落回她身上。

      “他们的目标是你。”
      他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你若不跟我走,”他顿了一下,眼里映出她发间那支银簪的光,“会死。”

      令雪咬紧牙关。

      这句话,她不是不懂。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跟你走,就不会死吗?”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是短暂地顿了一瞬,又很快滑过,没在她脸上停留太久。

      “至少,”他道,“死在我手上,比死在他们手上……干净些。”

      令雪:“……”

      她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

      门板又被狠拍了一掌。

      外头有人喊:“数到三,再不开门——砸!”

      “一!”

      “二——”

      宋明湛不再给她思考的时间。

      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

      那手掌一贯冷,却抓得极稳。

      “走。”

      他的声音像一柄插进墙缝的刀——不给任何人退路。

      令雪指尖蜷了一下,霜纹在胸口跳得更厉害。

      她想挣脱,却发现自己根本挣不动。

      “我——”

      “想活,就跟我走。”
      他冷冷补了一句,“你没那么多选择。”

      “——三!”

      门板“砰”地一声被从外撞得大开,木屑纷飞。

      归火祭军提着火戟冲进来的一瞬——屋里却已经空了。

      只剩半盏摇摇欲坠的烛火,在桌上孤零零地晃。

      ……

      灯铺后的一片窄小暗巷里,令雪被人拉着一路小跑。

      脚下的石板被夜露打湿,踩上去发滑。

      巷道狭长,两边是紧贴的青砖墙,头顶是一线灰白的天。

      她被拽得几乎跌倒,胸口疼得厉害。

      霜纹在这一路的奔跑和恐惧中彻底被激起来,像蜷缩太久的冰蛇突然开始疯狂往外爬。

      冷从胸口往四肢散,她的手指、脚尖都开始失去知觉。

      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还有宋明湛的脚步。

      “慢……一点……”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我、我跑不动了……”

      宋明湛的脚步却没有减缓。

      他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并没有任何怜惜,只有一瞬的判断——然后他终于伸手,按上她的肩,把她半个身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忍。”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的速度并未真降多少,她却因此稳住了跌跌撞撞的脚步。

      她被迫跟着他的步伐向前奔。

      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多。

      “往这边!”
      “看见影子了——!”

      火光从巷口的转角处晃动,贴着青砖划出一片片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像一只只张开眼睛的怪物,在盯着他们的背影。

      令雪只觉得巷道在一点点缩窄,空气被火焰烤得发闷。

      她的呼吸乱得无法控制。

      胸口霜纹在衣襟下疯狂跳动,每一次都像针扎。

      她忍不住低声发出一声闷哼。

      宋明湛的手在她肩上一顿。

      他转头,眸色明显冷了几分。

      “沈令雪。”他压着声音,“再忍一步。”

      她嘴唇发白:“你以为我——不想忍吗……”

      话没说完,一阵尖锐的破风声从巷口袭来。

      三道带着火焰的戟锋,几乎同时破空而至!

      巷口狭窄,三支火戟硬是挤在一起冲进来,火焰把狭长的巷道照得一片通红,像有人在塞满柴薪的洞里纵了一把火。

      “在那儿——!”

      “雪脉容器在那儿——!”

      令雪眼前一片眩光。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用力往墙边一推,整个人被挡在一侧。

      宋明湛转身站到她身前。

      白衣于火光之中晃了一晃。

      下一瞬——

      他袖中的黑纹猛地炸开!

      “嗡——”

      那不是风声,而是压缩到极致的影子突然被释放的声音。

      黑影从他的脚边像墨一样涌出,顺着地面、墙壁、甚至空气铺展开来,像一座瞬间炸开的夜幕,将正冲来的火戟迎头罩住!

      “砰——!!!”

      火焰撞上黑影,发出暴烈的响声。

      火光炸开,碎成无数火星。
      黑影卷起,将那些火星一寸寸压灭。

      狭窄的巷道在这一瞬间像被扭曲了。

      火光与黑影交错,墙上的影子疯了一样乱跳。

      三名归火祭军被冲击力震得硬生生后退,脚底在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音。

      “永夜——!”

      为首的祭军咬牙低吼:“你竟为一容器与归火为敌?!”

      宋明湛的脸被火光照出棱角分明的冷意。

      “容器?”
      他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冰凉,“你们的嘴,真是不太会说话。”

      他脚尖一点,黑影如浪般再次涌起。

      这一次,黑影不再只是被动地挡,而是主动地扑向那些火戟。

      戟锋上的火焰在黑影之中挣扎扭动,像泥塘里的火鱼,很快就被彻底淹没。

      “噗——”

      一支火戟被生生折断,戟锋砸在地上,火光熄灭,只剩下一丝红得发黑的余烬。

      令雪靠着墙,看得心惊肉跳。

      那一瞬,她才真正明白——
      宋明湛之前,在灯铺里表现出来的温和克制,不过都是刻意压下来的而已。

      他若真肯出手,根本不是一个“客气”的人。

      归火祭军怒喝一声,火焰从掌心升起,像一条条火蛇顺着戟杆蜿蜒而上。火蛇五爪俱全,在空气中狞笑着扑向宋明湛。

      永夜之力在这一刻全然炸开。

      黑影从宋明湛的脚下腾起,刹那间布满半个巷道,像夜幕突然被人从高处扯落。

      火蛇扑到黑影上,一条条发出尖叫,形体被压扁,又被撕碎。

      火光的余烬在巷道里飘浮,像飞扬的灰烬。

      令雪胸口霜纹在这两股极致力量的交锋里几乎疯了一样地跳,她疼得冷汗涔涔,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逼到崩溃边缘时——

      发间的簪子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一圈极细极细的冰纹从簪身扩散开来,顺着她的头骨、颈椎一路滑向胸膛。

      霜纹突然一紧。

      那种差点炸裂的痛,被簪子硬生生按了回去。

      但痛意被压住的同时,一股更彻骨的寒从她体内迸出。

      那一瞬,令雪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

      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一瞬间化成了白雾。
      脚边的石板上,居然开始结出密密麻麻的霜花。

      巷道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

      火光还在,寒意却硬生生将它拉低了一寸。

      归火祭军同时一震。

      “雪脉的气息——!”
      “是她!容器在她——”

      他们的声音像刺刀一样刺在令雪耳中。

      她浑身一紧,下意识缩到墙角,手按在胸口,霜纹在手下隐隐发亮。

      宋明湛没有回头看她。

      他只是伸出手,一掌按在她身前的空气里——

      黑影蓦地从他指尖暴涨,像一扇巨大的暗门,直接将她与那三人隔开!

      他的声音冷得像刀子上沾着的雪:

      “知道她是谁又如何?”

      “你们碰得着吗?”

      话音一落,他袖中黑纹暴涨,整个人像被夜色附体。

      白衣在黑影里反而更显得刺眼——像一柄被拔出鞘的长刀。

      他一步踏出,影子如浪掀起。

      砰——!!

      第一名祭军被黑影撞飞出去,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甲胄凹陷,手中火戟脱手而出,滚落到巷角。

      第二名刚要上前,被一缕黑影缠住脚踝,整个人被重重砸在墙上,撞出一片砖屑。

      第三名祭军怒吼一声,点燃全身火焰,整个人像一株燃烧的树冲向宋明湛。

      “你疯了——!!!”

      火焰扑来时,宋明湛眼中黑纹愈发明亮。

      他不退,反而迎着火焰迈步上前。

      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的笑意显得更冷。

      “疯的……”
      他低声道,“是从前按命令杀人的我。”

      “现在的我——只是想要一样东西。”

      他的手掌按上火焰。

      黑影从那一掌之下爆炸一样涌出,像一张撕裂火焰的网。

      火焰在黑影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归火祭军的喊声很快被掐住。

      火光被一点点扯碎,消失在黑影之中。

      片刻后,巷道里火焰尽灭,只剩下三具半昏迷的红甲身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起伏微弱,却再无战意。

      永夜胜。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黑影从巷道一寸寸退去,像潮水退回夜色深处。

      宋明湛站在方才火焰最盛的地方,白衣仍旧洁净,只有衣摆下缘沾了些水渍和一片很轻的黑灰。

      令雪靠着墙,全身发软。

      她知道,刚刚那一刻若不是他挡着,这巷道里,连她的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她的喉咙发紧。

      宋明湛走回她面前,眼中黑纹尚未完全退尽。

      他低头打量她一眼。

      “还能走?”

      令雪咬牙点头。

      “走。”

      他抓住她的手,一拉。

      她几乎是被带着离开这条巷子。

      ……

      巷子之外的小路更窄,布满青苔和潮气。几乎没人走,只有偶尔几只猫狗从废弃的坛坛罐罐间穿过。

      他们一路绕行,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才在一座破败的小庙前停下。

      庙里的供案早已被掀翻,神像的头从地上滚到墙角,只剩下半截残身站在破裂的香案后。

      令雪靠在门槛边,缓缓滑坐下来。

      霜纹只要一停下就会开始隐隐刺痛,她浑身像被采空力气。

      宋明湛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庙里。

      灰尘在他衣摆掠过处轻轻飞起。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手里拿了个破旧的水瓢。

      “喝。”

      他把瓢递到她面前。

      令雪愣了一下。

      意外于他这样的人,会想到给她找水。

      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捧着喝了两口。

      冰冷的水从干涸的喉咙滑下去,让她稍微回了点神。

      “宋明湛。”

      她抬起头,喊他的名字。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你为什么……”她盯着他,终于问出口,“要救我?”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问。

      庙里很安静。

      断裂的供台、倾倒的香炉、折断的木梁,都在这一刻变成了无声的背景。

      宋明湛背对着她,站在破庙门前,视线投向远处被封锁的小镇。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允许你活。”

      令雪怔住。

      那句话说得太理所当然,好像“她活不活”这个问题,从来都只取决于他的一念。

      她握紧了手中的水瓢。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想了呢?”

      这话问出口时,她自己都能听见声音里的轻微发抖。

      宋明湛回过头。

      他看着她,眼里的黑纹并没有完全散去,却压得极深,像一片沉在深海最底的夜色。

      唇角微微抬起,笑得不温不火。

      “那我就亲手杀你。”

      他说得极轻,却比刚刚那一场打斗更冷,更硬,更真。

      庙里一阵风吹过。

      断裂的木门板“吱呀”轻响,仿佛在为这句话伴奏。

      令雪指尖发抖。

      她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意识到。

      他救她,不等于不杀她。
      他护她,不等于爱她。

      他只是在履行他自己制定的规则——像下棋的人护着自己的一枚子,而不是护着那枚子本身。

      她喉咙干得发疼。

      “那我算什么?”她问,“你的棋?”

      宋明湛看她一眼。

      “不是。”

      他走回来,在她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沈令雪。”
      他慢吞吞地吐出她的名字。

      “你现在——是我的命数之一。”

      这句话比“棋”更危险。

      命数一旦牵上,便是要么成局,要么同毁。

      令雪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怕。

      她只觉胸口霜纹随着这一句话轻轻一颤。

      发间簪子也轻轻响了一声。

      像是回应。
      又像是认同。

      ……

      黄昏时,听雪渡上的封锁愈发森严。归火祭军的火光把街道照得一片红亮,像一条燃烧的蛇,把小镇缠得死死的。

      破庙里光线暗了下来。

      宋明湛站在庙门口,回头看她:

      “今晚不离开,天亮就走不了了。”

      令雪抱着自己的膝,抬眼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

      “你以为还有谁?”他淡淡道。

      她捏紧衣角,心口跳得厉害。

      “我不想一直……躲在你后面。”她说。

      宋明湛挑了挑眉。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现在连走都走不稳。”

      这话太实在,她抿了抿唇,没回嘴。

      他转身:“起来。”

      “去哪儿?”

      “换衣裳,掩住纹。然后从他们想不到的地方出去。”

      ……

      他们绕到一家早已关门多年的药铺后院。

      院子里的药柜全被雨打得发黑,杂草从柜缝里长出来,像一只只爬满尘土的手。

      宋明湛推开一口半塌的水井井圈,井下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潮味。

      令雪站在井口,脸色有些白。

      “这是……”

      “旧水道。”他淡淡道,“通往镇外的林边,很久没用过。”

      “你怎么知道?”

      “十年前,封镇的时候来过一次。”

      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旧事。

      令雪却心里一震。

      十年前——
      那时她刚被捡回听雪渡。

      他那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她正想问,宋明湛已经跳入井中,落在下面积水里,发出一声很轻的水响。

      “下来。”

      他伸出手。

      井壁阴湿,长满青苔,下面的水冰得刺骨。

      令雪犹豫了一瞬,还是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冷,却比井里的水稳太多。

      她在他带着的力道下缓缓落下,脚踝、膝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水里。

      水深不过小腿,却冷得直钻骨头。

      狭窄的水道低矮得使人无法直立,只能半弯着腰向前走。头顶是低低的砖顶,四周石壁被水磨得圆滑。

      黑暗包裹着他们,只有前方宋明湛掌心托着的一团极微弱的光,照出一小截路。

      水声、呼吸声,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

      走了一段,令雪脚下一软,差点在水里跪下去。

      宋明湛回头,皱眉:“疼?”

      她咬牙:“……还行。”

      霜纹每跳一下,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慢慢裂。

      她咬着牙,还是想自己走。

      可下一刻,腰间忽然一紧。

      她整个人被从水里提起。

      宋明湛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侧抱起来,动作干净利落。

      “你——”

      她惊了一下,手本能抓住他的衣襟。

      “再逞强,我就真扔下你。”

      他淡淡说了一句。

      声音离她耳朵太近,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气。

      令雪噎住。

      脸贴上他的肩头,能清楚地听见他心跳。

      极稳,不快也不慢,像一口井底的水,哪怕地面塌了,它仍旧不急不缓地在原处。

      如此稳,让人安心。

      也让人害怕。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我不是你的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得很轻。

      她本以为,他不会听见。

      谁料他抱着她往前走的脚步,竟然顿了一瞬。

      那一瞬的停顿短得几乎忽略不计,却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宋明湛没回头,也没看她。

      只是淡淡道:

      “你现在这样说,不算数。”

      “什么时候才算?”

      “等你有本事从我手里逃出去,再说。”

      他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水声淌在脚边。

      令雪靠在他肩头,胸口霜纹在簪子的压制下终于安静了一些。
      她不知是被那句话气笑了,还是无奈,轻声道:

      “你这样,很讨厌。”

      宋明湛似乎笑了一下。

      笑意极轻。

      “晚了。”
      他道,“你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得跟着我。”

      ……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渐渐透出一点淡淡的光。

      那不是火光,是夜色最浅的一层亮,比黑暗略亮一点的灰。

      宋明湛停下,将她放到水道边缘,让她踩在稍高一点的石阶上。

      “自己走。”

      他先爬上斜坡,推开一道被杂草和泥土掩住的石板。

      冷风立刻灌下来。

      夹着远处火光的味道。

      他伸手,将她从暗道里带出去。

      两人一出水道,周遭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被封锁的小镇,而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树影在夜色中晃动,远处山脊像一条伏着的黑龙。

      再往远看——

      听雪渡就在不远处的谷地里。

      从这个角度看去,小镇被无数点火光围住,像一只被围捕的兽,外头是归火的红,内里是百姓家中的微弱灯火。

      风从山谷那边刮来,把喊叫声送到了这里。

      “雪脉容器逃了——!”

      有人在大声吼。

      “封紧镇口——不能让她走出这片山——!”

      那声音被风撕碎,仍旧清晰得让人胆寒。

      令雪的脚步一晃,差点站不稳。

      她回头看着那个被火光环绕的小镇,指尖发冷。

      “我……”
      她喉咙像被什么卡住,“我真的害了他们。”

      宋明湛站在她身侧,也看着火光。

      夜色将他的眉眼埋进阴影,只留下一片冷白的侧脸轮廓。

      “不是你害的。”
      他淡淡道,“他们只是恰好站在了风口。”

      “风要刮过来,总得吹在某些人身上。”

      他说话时,风的确吹了过来。

      火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像是在摇晃,小镇在那火光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极有存在感。

      “沈令雪。”

      夜风拂起他的衣襟。

      他看着她,眼中黑色深得像要把人拖进去。

      “从今夜起——”

      “你只能跟着我。”

      簪子在她发间轻轻一响。

      霜纹在她胸口衣襟下,隐隐亮起一圈浅浅的光。

      夜空很黑。

      风里有极细微的雪丝,无声落下,落在两人的影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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