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录

作者:松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兴尽而返


      我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在窗外看着,不敢弄出丝毫声响。他没有回头,我们也没有出声打扰。偌大的书斋里,一时间只剩下毛笔笔锋划过纸面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因为某个需要极大腕力的笔画而带出的,几不可闻的,深长的呼吸声。

      时间就在这墨香与专注中一点点流逝,他似乎在书写一幅篇幅不短的长卷或条幅。终于,在某一笔如同刀劈斧凿般干脆利落地勾勒完成后,他手腕一顿,力道尽收,随即缓缓地,几乎带着一丝郑重地直起身,将手中那支犹带墨痕的毛笔,轻轻搁在了青玉笔山之上。他并没有立刻转身,或者低头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而是微微仰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庭院中那假山池鱼的景致,良久,发出一声极轻,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叹息。

      那叹息声太复杂了。里面有完成一件作品后,精神从高度集中状态松弛下来时,必然伴随的短暂空虚与疲惫;有艺术家对自身此刻状态,对笔下成果永远无法完全满意的挑剔与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其下,弥漫在骨子里的,难以排遣的落寞与挥之不去的忧思,如同这江南清晨的薄雾,看似清淡,却无处不在。

      就是现在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压下,向前迈了半步,身影恰好处于他能用眼角余光瞥见的窗边位置。然后,我清了清嗓子,用尽量平和,舒缓,不带任何侵略性与冒犯感的语气,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由浓郁墨香,未干墨迹与那声沉重叹息共同构筑的,几乎凝固的寂静:

      “笔势连绵,气韵生动,果然名不虚传。”

      王献之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他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了宽大的袍袖。

      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脸。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居于室内的白皙,下颌留着修剪得极其整齐的短须。他的眉毛很浓,斜飞入鬓,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翱翔于苍穹的鹰隼,此刻正因为极度的惊愕而微微睁大,但惊愕之下,是迅速升腾起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以及一丝被打断了重要工作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悦。那目光如同实质,牢牢地锁定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随即,他的目光如同冷电般飞快地扫过我身后表情各异的森言,林一一和殷朔,尤其是在我们三人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短发和奇特的服饰上停留了片刻,惊疑之色更重。

      他的惊愕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几乎是在看清我们形貌的下一秒,就被一种自然而然的,属于当世名士的,深入骨髓的傲然与冷冽所取代。他没有像曹志那样表现出普通人该有的恐惧或慌乱,甚至没有大声呼喝,只是微微蹙起了那双浓密的眉头,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意味,在这安静的书斋里回荡:

      “尔等何人?为何擅闯吾之书斋?”

      王献之的目光如他笔下的锋芒,锐利地刮过我们四人。那眼神里没有曹志初见的惊骇,更多的是被冒犯的审视与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属于名门与天才的双重高傲。他并未呼喝,也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只是那样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仿佛我们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不懂规矩的,甚至不值得他动怒的异物,玷污了他这方弥漫着墨香与心血的清净之地。

      我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尽管在他的注视下,感觉那笑容像是刻在硬木上的纹路,有些僵硬和勉强。我再次拱手,姿态放得更低些,用尽可能平和,舒缓,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的语调回应,试图化解这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剑拔弩张的气氛:

      “王内史,冒昧打扰您挥毫的雅兴,实非我等所愿。我等……并非寻常访客,亦非有意擅闯之人。” 我略微停顿,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依旧冷着脸,便继续谨慎地说道:“事实上,若非您自身灵觉敏锐,能‘看见’我们,此刻这书斋之内,应无人能感知我等存在。”

      这话我说得极其谨慎,既点明我们的非常规性,将他能看见我们归因于他自身的“特殊”,又暗示了我们并非实体,试图绕过“擅闯”这个最直接的指控。

      王献之的眉头蹙得更紧,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敞开的房门和窗外寂静无人的庭院,显然,没有任何仆役或因我们的“闯入”而前来查看。这违背常理的现象,让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与动摇,但那份久居人上的傲气与名士的定力,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妖言惑众,抑或江湖障眼之法?”他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目光在我们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短发和奇特衣着上再次锐利地扫过,像是在评估一些难以理解的物件,“尔等形貌怪异,非我华夏衣冠,举止诡谲,究竟是何方精怪所化,或是……西域胡僧的幻术?” 他迅速地将我们归类到了他认知范畴内可能的“异常”存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么是精怪,要么是弄幻术的胡僧。

      林一一此时上前半步,她的动作自然而从容,没有丝毫怯意。她的声音清越而稳定,如同山间溪流敲击卵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与条理:“王内史,若我等是精怪幻术,意在害人或惑乱人心,此刻又何必在此与您多费唇舌,徒惹猜疑?更不会在此静静观摩您运笔挥毫,感受其中神韵了。”她轻轻抬手,姿态优雅地指向书案上那幅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书写者体温与呼吸的作品,“笔走龙蛇,意在笔先。观内史方才作书,如观江河奔涌,自然天成,非心无旁骛,神与物游者不能为。此等空明专注之心境,光华内蕴,寻常邪祟岂能靠近,又岂愿靠近?”

      她的话语非常巧妙,不仅反驳了“精怪害人”的指控,更将我们与他刚才沉浸的,引以为傲的创作状态联系起来,暗示我们更像是懂得欣赏的“观摩者”而非“破坏者”,甚至将他的创作心境描绘成了一种天然的“防护”。王献之的神色微微一动,紧抿的嘴唇松弛了一分,似乎被这番合情合理,又搔到痒处的说辞触动了。他对自己书道的自信是根深蒂固的,林一一的话,无疑是从他最自负的领域切入,让他难以立刻驳斥。

      殷朔也趁机开口,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学问与前辈大家纯粹的虔诚,而非冒犯,甚至还带着点见到偶像般的激动:“王内史,晚生……呃,我等对右军将军与内史您的书道心慕已久,常恨不能生于同时,得见风采。曾闻内史幼承庭训,学书池水尽墨,其勤勉与天资,融会贯通,方有今日之成就,实为我等后学楷模。”他聪明地从对方最熟悉的领域和显赫的家学渊源切入,用“池水尽墨”这样的典故作铺垫,试图拉近心理距离。

      提到父亲王羲之和自己幼年刻苦学书的经历,王献之脸上的冰霜似乎又融化了一丝丝,眼神中闪过一丝追忆与复杂。但他终究不是轻易能被奉承话打动的人,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既是慕名而来,为何以此等怪异形貌,以此等鬼祟方式现身?岂是正人君子所为?”

      森言此时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没有起伏,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的穿透力:“因为我们观测的对象,并非仅仅是您这个人,或是您此刻笔下的书法。我们观测的,是‘痕迹’,是跨越时间留存下来的‘信息’,是那些……因强烈的情感与执念而凝结,并试图冲破时间长河阻隔的‘存在’本身。”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扫过书斋四壁林立的书架,堆积的卷轴,仿佛能看见那些无形的能量信息流动与纠缠:“而在您这里,我们观测到了一种异常强烈,且极不稳定的‘遗憾’的波动。它如此强大,如此执着,以至于……其力量已经开始反过来侵蚀,模糊与您相关的某些‘痕迹’的清晰度与稳定性。”

      “遗憾?侵蚀痕迹?”王献之重复着这两个对他而言陌生却又隐隐触碰到什么的词汇,眼神中的困惑与探究加深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出言讽刺或反驳,而是沉默下来,浓密的眉毛低垂,像是在细细品味这两个古怪词汇背后可能蕴含的,与他切身相关的深意。那份艺术家特有的,对情绪和无形之物的敏感,让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关乎自身的讯号。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再次落回书案上那幅他刚刚完成,墨迹尚未全干的行草作品。起初是被其磅礴的气韵所吸引,但多看几眼后,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那墨色……在某些局部,似乎有些不正常。

      并非寻常的洇染或枯笔,而是在某些关键笔画的关键节点,尤其是在那些最能体现他“一笔书”特色,气脉贯通,需要极高技巧与精神灌注的连绵转折处,那本应清晰锐利的墨迹边缘,竟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被无形的,微弱电流掠过般的锯齿状虚化,或者说是……一种极其缓慢的“溶解”感。这种异常极其隐晦,若非我们知晓前因后果并刻意观察,几乎无法察觉。但这感觉,和我们在现代博物馆库房里看到的那些宋拓本,明代摹本上出现的异常,何其相似!只是程度尚轻,更像是……一种初现的,源自源头的端倪。

      我下意识地看向森言,发现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字,薄薄的镜片后,目光锐利得如同手术刀,正在快速扫描分析着。他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对我点了点头,确认了我的发现。

      能量扰动,已经开始直接影响到他当下正在创作的作品了!虽然目前的影响还极其微弱,可能连王献之本人都未曾留意,但这无疑证实了我们的判断,也意味着问题的严重性与紧迫性远超预估——这股由强烈遗憾产生的“历史应力”,其力量不仅能穿透时空,影响后世流传的各种载体(拓本,摹本,数字信息),甚至已经开始反过来侵蚀,干扰产生它的艺术创作源头本身了!这是一种危险的恶性循环。

      王献之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刚刚诞生的作品上这细微却致命的异常,他仍沉浸在森言那番关于“遗憾侵蚀痕迹”的话语带来的冲击与自我审视中。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们,眼神复杂难明,那层坚硬高傲的外壳下,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被隐约说中心事的震动,与……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清晰意识到的,寻求答案和解脱的渴望。

      “尔等……”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审慎的,不再仅仅是质问的语气,也带着那丝不易察觉的,寻求确认的一份脆弱,“究竟知道些什么?”

      这句话好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下,激起了难以察觉的涟漪。那层属于名士的傲然外壳,出现了一丝裂痕,透出底下真实的困惑,甚至,是一丝被窥见秘密的狼狈。我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快,机会是来了,但面对这位心思敏锐又高傲的主儿,必须得万分小心,措辞稍微不对,可能就前功尽弃。

      “我们知道的,或许比您想象的要多一些。”我斟酌着用词,声音放得更缓,试图营造一种“咱是自己人,可以聊聊”的值得信赖的氛围,“我们观测到,一股源于您内心的,极为强烈的遗憾,正如同无形的火焰,不仅灼烧着您自身,更开始影响与您书道相关的‘存在痕迹’——包括您刚刚完成的这幅字。” 我一边说,目光一边若有若无地扫过书案上那幅行草,重点落在那些墨迹边缘细微的,不太正常的虚化痕迹上,希望他自己能看出来。

      王献之果然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作品,起初还是那种艺术家完成作品后惯常的,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眼神,但很快,他的瞳孔就微微收缩了一下。他到底是顶尖高手,对笔墨的感知力远超我们这些门外汉。之前可能完全没在意,被我这么一提醒,那点细微的,不自然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啃了一口的锯齿状虚化,立刻就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比刚才更难看了。

      “胡言乱语!”他猛地一挥袖袍,带起一阵凉风,语气重新变得冷硬,带着一种被戳到痛处的愠怒,“吾之作书,心手双畅,意到笔随,何来遗憾?此等微末瑕疵,不过是今日纸墨未能相得,或是吾一时失察,笔力未逮罢了!与尔等所言何干?” 他拒绝承认,而且反应很快,立刻找了两个看似合理的“物理原因”来解释。这是本能的心理防御,尤其对于他这样极度自信,爱惜羽毛且地位尊崇的人,承认内心有如此大的遗憾,简直跟否定自己一部分价值差不多。

      林一一适时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像潺潺流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王内史,纸墨之弊,或可致洇晕,枯笔,然其形迹自然,绝无可能让墨迹边缘呈现出如此规则的,仿佛被时光悄然蛀蚀的痕迹。此非物理之因,更像是……心绪投射于外物之象,是内在情绪在现实中的微妙显化。”她巧妙地引用了些许当时流行的玄学,心物感应观念,试图在他的认知体系内寻找一个他能理解,至少不会立刻排斥的解释。

      “心绪投射?”王献之冷哼一声,但眼神闪烁了一下,显然这个概念对他并非完全陌生,这时代的名士都好清谈玄理,他自己恐怕也免不了受些影响。

      殷朔赶紧趁热打铁,补充史料佐证,试图从侧面敲击,帮他打开回忆的闸门:“晚生曾阅《书断》,亦闻前辈学人言,内史当年曾于乌巾巷故居素壁之上纵笔作书,笔势纵横,观者云集,堪称盛事。后却因故被垩(è,白土)之,墨迹无存,岂非……一桩憾事?”他提到了那个流传较广的“悔失题壁”的传说。

      “壁上之书,不过是一时兴之所至,率性而为的游戏之作,何足挂齿!”王献之立刻反驳,语气甚至有点急促,带着一种急于撇清,不愿多谈的感觉,“粉刷覆盖,亦是宅邸修缮之常事,吾岂会因此等小事萦绕于心,耿耿于怀?”

      他的反应有点过于激烈了,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不过,看这情形,那“题壁”的传说恐怕并非他遗憾的真正核心,可能只是个引子,或者连引子都算不上。

      森言一直沉默地观察着,像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在分析数据,此刻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精准,像手术刀般避开了那些外围干扰,直接切向更深的层面:“能量图谱的指向性非常明确。核心扰动并非关联于某次‘即兴挥毫’或‘游戏之作’,而是与一件被您自身赋予极高期望,倾注了非凡心血,视若性命瑰宝,却最终因故未能保全,流传于世的‘特定作品’紧密相连。那件作品,对您而言,意义独一无二,它的失落,才是那股强大遗憾力量的真正源头,也是目前时空扰动的核心锚点。”

      森言的话,如同最精准的利箭,不带任何花哨,直刺靶心。

      王献之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失去了血色。他霍然转身,猛地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起伏,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书斋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股原本淡雅宜人的墨香,此刻似乎也混入了一丝焦灼的,不安的味道。

      我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间的能量开始变得极不稳定,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一种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书案上,那幅刚刚完成,墨迹未干的宣纸,竟然无风自动,边缘轻微地卷起又落下,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簌簌声。旁边灯盏里豆大的火苗也开始不规则地,疯狂地跳跃起来,将我们几人的影子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没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作品!”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和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否认,“吾平生作书,但凡提笔,皆尽心竭力!成败得失,笔墨优劣,俱是常情!世间岂有尽如人意之事?尔等休要在此故弄玄虚,妄加揣测!”

      就在他情绪剧烈波动,几乎失控的这一刻,异变陡生!

      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力量猛地撞向我的意识核心,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要将我的灵魂从这个时空节点硬生生地排斥,撕扯出去。眼前的景象开始像老式电视信号不良一样微微晃动,闪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边缘还带着重影。我用余光瞥见森言,林一一和殷朔的身影也出现了瞬间的模糊和透明化,像是要融化在这不稳定的能量场中。

      “能量排斥反应加剧!”森言低喝一声,他的声音在强烈的能量干扰下显得有些失真,带着电流的杂音,“他的抗拒和否认情绪,强烈刺激并加强了‘历史应力’本身的防御机制!它在试图清除我们这些‘异物’!所有人,稳住精神核心,集中意念,锚定自身坐标!”

      我咬紧牙关,感觉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努力对抗着那股要将我撕扯,挤压出去的恐怖力道。这种感觉比穿越过来的时候还要难受百倍,不像是□□上的疼痛,而是一种源自意识深处的,仿佛整个存在都要被瓦解的眩晕和撕裂感。林一一和殷朔也显然都在承受着同样的巨大压力,林一一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泛白;殷朔则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诵什么定心的典籍,额头上全是冷汗。

      “王内史!”我强忍着那股仿佛灵魂出窍般的极端不适,提高声音,试图穿透他自我封闭,激烈抗拒的心墙,“我们并非来评判您的得失成败!我们也并非要您承认任何所谓的‘失败’!我们只是想告诉您,您的艺术,您的书法精神,您所追求的那个‘道’,早已超越了任何一件具体作品的物理存亡!”

      也许是我的话起到了一点作用,也许是他激烈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瞬,那能量排斥的恐怖力道似乎稍有减弱,不再像刚才那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们彻底碾碎,但那股冰冷的,排斥的压力依旧实实在在的存在,像无形的墙壁挤压着我们。王献之依旧背对着我们,但他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剧烈颤抖,僵直的背影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点点,像是在……听?

      林一一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时空迷雾的清澈和力量,再次响起:“内史可知,千载之后,后世无数习书之人,仍在孜孜不倦地临习,揣摩您的《鸭头丸帖》,《中秋帖》,钻研您开创的‘一笔书’之奥妙,将您与右军将军并称为‘二王’,尊奉为书道史上不可逾越的千古典范!您的笔法精髓,您作品中流淌的气韵与风神,早已融入后世一代又一代书家的血脉与笔端之中,代代相传,未曾有一日断绝!您的艺术生命,一直在延续!”

      殷朔也急忙跟着喊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发颤:“是的!内史您的书风,突破了古法,开创了妍媚流便,逸气纵横的新境界!后世如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乃至宋之米芾,黄庭坚……无数彪炳史册的大家,皆曾从您处汲取营养,受您启发!您的影响力,如同江河汇入大海,远比您此刻所能想象的,要深远,要广阔得多!”

      我们几个人的话语,如同几股试图汇入他封闭心湖的溪流,带着各自的力量和角度,反复冲刷,叩击。能感觉到,那能量排斥的力量在一点点减弱,周围晃动闪烁的景象也逐渐稳定下来,扭曲的影子恢复了正常。但王献之,他依旧没有转身,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立在书案前,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重负。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部因为之前的压力还有些刺痛,用尽此刻全部的力气和专注,说出我认为最关键,最能直指核心的话:
      “王内史,我们理解,那件您视若性命,寄托了您最高理想与心血的特定作品,它的湮灭,对您而言,无疑是巨大的伤痛,是刻骨铭心的遗憾。这本身,我们无法改变,也无意否定。” 我顿了顿,让话语的力量沉淀一下,“但是,请您看看,请您用心感受一下!您留下的其他诸多墨宝(哪怕并非您心中最完美的那件),您所开创的崭新书风,您在其中所灌注的,那个独一无二的艺术灵魂……它们都活了下来!它们在后世焕发着勃勃生机,被无数人珍视,学习,传承!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吗?难道一定要执着于那‘唯一’一件‘未能如愿’的遗憾,而忽略了您已经创造的,并且仍在持续影响着未来的,那个无比辉煌而广阔的‘整体’吗?”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斋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执着于失去的一片树叶,哪怕它再完美,而忽略了您身后整片依然茂盛,并且还在不断孕育新绿的森林,这……真的值得吗?您的艺术价值,难道仅仅系于那一件作品之上吗?”

      书斋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那股几乎要将我们撕裂排挤出去的能量排斥力量,如同退潮般,彻底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灯焰稳定地燃烧着,纸张安静地铺着,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剩下我们几个人略显粗重的喘息声,证明着刚才经历了一场多么凶险的意识拉锯战。

      王献之的背影,僵硬地立在书案前,如同一尊凝固了千年的雕像,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每一秒都被拉长了。我们都不敢出声,只能耐心等待。

      过了许久,许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的时候。

      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过身来。

      他脸上的那种高傲和愠怒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已久,沉重不堪的千斤重担后的释然?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眼神复杂无比地看着我们,那里面有震惊,有恍然,有对往事的无尽追忆和一丝痛楚,最终,这些激烈的情绪都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吐尽了胸中块垒的叹息。

      这一次的叹息,与他之前那声带着落寞和忧思的叹息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领悟后的放手。

      “尔等……所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却平静了许多,“或许……确实不无道理。”

      他抬起手,动作轻柔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抚过书案上那幅墨迹已干,边缘那些细微的异常痕迹似乎也随着他心结的松动而悄然消退(不知是能量真的平息了,还是我们的心理作用)的作品,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未来。

      “吾一生追求笔精墨妙,欲以尺素通神,留名后世。为此殚精竭虑,得失之心,确实太重……”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们倾诉,“或许……确是过于执着于‘物’之存亡,而忘了‘神’之流传,忘了笔墨之外,尚有更广阔的天地……”

      他顿了顿,仿佛在细细咀嚼,消化这个对他而言全新的,颠覆性的认知,然后再次看向我们,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最初的审视,警惕和敌意,只剩下一种历经波澜后的,带着几分苍凉的平静。

      “若后世……真如尔等所言……那吾心中这块垒……或可……稍稍安心了。”

      就在他话音缓缓落下的瞬间,我们所有人都清晰地,不约而同地感觉到,那股一直如同阴霾般萦绕在这间书斋内,沉重而尖锐,带着破坏性能量的“历史应力”,如同被春日暖阳照射的冰雪,迅速地消融,瓦解,弥散,最终化为一片温和的,令人心安的宁静,仿佛整个空间都变得通透,轻盈了起来。

      森言微微闭目,似乎在感知着什么,随即睁开眼,对我们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但确定无疑的点头。

      成功了。这一次,是真的成功了。

      我们知道,他那份因执念于某一特定墨宝存亡而产生的,浓烈到足以扰动时空的憾恨,已然冰消瓦解。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森言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腕,瞄了一眼他那块经过特殊改装,表盘上流动着复杂数据流的装置——在我们看来是清晰的实体屏,但在王献之的时代视角里,它或许只是森言手腕上一团难以理解的,模糊的微光,随即对我们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向来没什么多余情绪,但此刻那微微颌首的动作,明确无误地传递着信息:任务目标达成,能量场趋于稳定,“历史应力”反应已平息。收工信号。

      是时候开溜了,深藏功与名。

      我们没有再出声打扰这位刚刚与内心千百年的疙瘩达成和解的艺术家。这时候任何安慰,总结或者告别的话都是画蛇添足,甚至可能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氛围。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尊重,尤其是在对方已经获得内心平静的时候——这点觉悟我们还是有的。

      森言率先转身,动作轻得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是用眼神示意我们跟上。我们像进来时一样,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充满了千年笔墨魂灵与刚刚释怀情绪的书斋。穿过那弥漫着淡淡檀木和旧书气息的回廊,经过安静的前庭,那扇对我们而言形同虚设的黑漆木门再次如同无形的水幕,被我们依次“穿透”。跨出去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这穿门技能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回去写报告是不是得加上“穿门无障碍体验”?

      重新站在建康城清晨逐渐苏醒的街巷上,略带凉意的,混杂着泥土和炊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抽离感。巷子里开始有了更多为生计忙碌的行人,挑担的,推车的,挎着篮子的,吆喝声,木轮碾过石板的吱呀声,熟人相遇的简短寒暄声渐渐密集起来,共同勾勒出一幅生动而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六朝市井画卷。这一切依旧与我们无关,我们就像误入了一部超高清历史纪录片里的几粒像素,格格不入,只是匆匆过客。

      “能量稳定,时空锚点清晰,无异常波动。”森言低声确认,他那平静无波的声线像一盆冷水,恰到好处地将我那点“穿越者感慨”浇灭,拉回现实,“准备启动返回程序。”

      我们四人再次靠拢,站成一个小圈。森言没再多话,直接启动了隐藏在携带设备中的返回指令。熟悉的幽蓝色光晕自脚下悄无声息地升起,环绕住我们,这次的光感比来时要温和,稳定许多,不再有那种在时间乱流里颠簸的眩晕感。空间的扭曲感再次轻柔地包裹上来,眼前的建康街景,白墙黛瓦,往来人影,开始如同被水浸润的古画般,色彩褪去,轮廓模糊,淡去。王献之那间洒满晨光的书斋,他凭窗而立,仿佛与庭院融为一体的背影,都化作了记忆深处一幅定格的,带着墨香的剪影。

      轻微的失重感之后,紧接着是脚踏实地的,属于二十一世纪地板的坚硬触感。鼻腔里瞬间充满了资料室那种特有的,混合了旧纸张,细微尘埃和电子设备散热器的熟悉味道。耳边是中央空调系统持续低沉的运行嗡鸣,以及……

      “你们回来了!太好了!”

      松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声音立刻响起,像一阵清新的风。她几乎是从电脑椅上弹起来的,快步绕过堆满资料的书桌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关切和亟待解答的询问。

      我们四人,略显疲惫(主要是精神上的),但眼神都还算清亮,重新稳稳地站在了资料室中央那块被我们戏称为“传送点”的地板上。

      “成功了?”松磬的目光在我们几个脸上快速逡巡,似乎想从我们的表情里提前读出答案,最终落在最靠谱(也最面瘫)的森言身上。

      “嗯。”森言永远是言简意赅的那个,已经开始迈步走向他的主控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取回归后的数据流,“王献之历史节点,‘历史应力’已确认平息。干预过程……存在中度能量排斥现象,但最终引导成功,目标个体完成认知转变。”

      “能量排斥?”松磬的眉头立刻担忧地蹙起,目光转向我们三个,“严不严重?你们感觉怎么样?” 她绕过森言,直接走到我们面前,仔细打量我们的脸色。

      “还好还好,顶住了,就是有点像连续考了三天试外加坐了一趟最颠簸的过山车。”我揉了揉太阳穴,实话实说,那种意识被撕扯的感觉虽然退了,但残留的精神疲惫感是实实在在的,“不过说真的,这位王内史,可比上回的曹公子难搞多了,那傲气,啧啧,简直能当武器用,一开始看我们那眼神,跟看什么奇怪生物似的。”

      林一一也轻轻呼出一口气,接口道,声音里带着完成任务的舒缓:“过程是有些波折,他起初非常抗拒触及核心遗憾。不过,最终能引导他领悟到艺术精神的传承远比单件作品物理存亡更重要,对我们而言,也很有启发意义。”

      殷朔则已经按捺不住分享和求证的心情,转向松磬,语速都比平时快:“磬姐,我们这边搞定了,你那边怎么样?博物馆那边有最新消息吗?那些拓本还继续‘闹鬼’吗?”

      松磬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转身指了指她刚才守着的电脑屏幕:“巧了,就在你们回归坐标稳定前大概两三分钟,博物馆的李研究员发来了新消息。他说库房里那几件王献之宋拓本和明代摹本的异常状况突然停止了!墨迹不再继续虚化或扭曲,状态完全稳定了下来,就像……‘病变’突然痊愈了一样。他还特意强调,感觉那几件东西‘一下子看起来顺眼多了,精神头都回来了’,真是……奇妙的专业直觉。”

      这无疑是最直接,最有力的成功证实。我们几个相视而笑,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和成就感在小小的资料室里静静流淌。尽管身体疲惫,但心里是满的。

      “干得漂亮,各位。”松磬由衷地说道,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一一停留,最后特别看了看我有些发白的脸,“尤其是你们在前线直面‘历史应力’的,辛苦了。”

      森言已经快速浏览完了回归数据记录,头也不抬地确认道:“系统运行正常,能源消耗在预计阈值内。本次任务全部数据已自动归档。建议休整三十分钟后,开始进行详细的任务报告撰写和交叉经验总结。” 他总是这样,能在任何情绪波动后迅速回归绝对的理性和效率模式,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好了好了,森小树,知道你是效率至上主义者。”松磬笑着打断他,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不过现在,我以临时后勤主管的身份建议,我们先休息一下,补充点水分和糖分。我看阿语他们几个的脸色,可算不上红润。”她说着,已经转身走向角落那个放着水壶和零食的小推车,动作麻利地开始倒水。

      “我举双手赞成。”林一一立刻表示赞同,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确实需要让高速运转的大脑和紧绷的神经放松一下。”

      殷朔虽然还处在任务成功的兴奋余波中,像个刚拿到心仪玩具的孩子,但也摸着肚子老实点头:“嗯,好像……是有点饿了,感觉能量消耗巨大。”

      森言看了看我确实不太挺拔的状态,又看了看松磬不容置疑的瞪了他一眼,终于没再坚持立刻投入工作,只是推了推眼镜:“好吧。统一休整三十分钟。一小时后,准时开始复盘会议。”

      我们各自散开,找地方坐下休息。我几乎是瘫进了一把吱呀作响的旧扶手椅里,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叫嚣着要放假。望着窗外已然高悬,明晃晃的太阳,心中感慨万千。曹志对未来的忧惧,王献之对传世的傲憾……历史的长河无声流淌,底下究竟还沉睡着多少这样执着等待倾听,渴望释怀的灵魂?而我们这条偶然踏上的“历史修复”之路,铲平了这两处小小的漩涡,但前方,似乎还是一片浩瀚的未知海域,刚刚揭开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松磬端着几杯温水走过来,递给我们每人一杯。我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廉价的纸杯壁传到掌心,带来一种回到熟悉现实世界的踏实感。喝了一口,是普通的白开水。

      这一次的回归,没有激动万分的欢呼雀跃,更像是一场激烈脑力活动和轻微“灵异”体验后的中场休息,带着沉静的满足和淡淡的,真真实实的疲惫。像几个刚刚合力完成了一场漫长而极度专注手术的医生,需要一点时间来脱掉无菌服,洗把脸,让过度集中的精神慢慢舒缓下来,重新适应手术室外的,带着咖啡香和键盘声的日常空气。

      但我知道,休息只是暂时的。毕竟,森·监工·言定的倒计时,已经在他脑子里开始读秒了。我瞥了一眼他已经重新亮起的主屏幕,上面跳动着我看不懂的曲线和参数,默默把最后一口水喝完。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61727/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