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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
其他警员还没有来,中年男人和男学生站在死去的女性卧室门口克制着哭声,看他一言不发地勘查。
路德斯和她兄弟们顶着黑眼圈来了,雷漾还没有来,但一名警察带来了简简。
她喊一个叫季潭的同事,“去调监控。”
接着开始询问男人:“夫妻年龄、职业,你们一家三口的姓名。”
“我叫萧江平,43岁,是兴延公司的销售部经理。夫人张数,41岁,是辉石一中的地理教师,兼班主任。”
“你的名字。”
男孩遏止不住悲腔,萧江平一巴掌打在他后背:“说话。”
“萧逸轩……十七岁,现在读高二。”
机器人进入房间,先扫描了一圈,双人床、衣柜、书桌,堆放的衣服杂物。它开始对吊灯上的吊尸进行扫描。
面部青紫,舌尖微露,口鼻耷拉着血性泡沫状液体痕迹。荀道抬起女人的脖颈,棕色绳索边缘,有一圈环形而非椭圆形的黄褐色表皮勒痕。眼球凸出,荀道掀起她的眼皮,眼白上有五六个针状出血点。
“是他杀伪装的自杀”,他问家属:“要进一步解剖验证吗?”
“不,不用了。”
男孩在他父亲的后面泣不成声,“你们把我妈妈抬下来,好不好。”
季生一环视房间,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但被褥凌乱,不像是人起夜会撩动的幅度。
两名警察把垂直绳索剪断,准备把尸体放在床上。
他及时出声提醒:“放地上,床上是死者临死时挣扎的痕迹,凶手应该是从窗户进入的。”他来时闻到了男人身上的酒味,转身道:“你晚归回来发现的尸体,是吗?”
“对对,我从酒局回来的,就看见……夫人是优秀教师,为人和善,我想不通她同谁有过节啊!”
“你进来看看,屋内有少贵重物品吗?”
萧江平扒拉着床头柜,里面的金银首饰和信用卡都没有少。
他站起身来:“警察,你们一定要查清楚,我和夫人结婚十余年,她突然走了,孩子怎么办?”
季生一并未应答。案件未明之前,任何人都可能是嫌疑人。他的注意力在一张文件上,上面能看到明州市第二医院几个黑漆大字。
将那张纸抽出来,他问自己,有多大可能是巧合?
明明才刚因为凶手是他的病人而见过面,怎么这次的受害者家属也是他的病人。
雷漾赶到了现场,尸体一时半会也下不了葬,季生一让他观摩尸体特征,积累经验。
季潭去而复返,推门而入,他喊路队:“监控数据被毁了,我正在尝试恢复。看被覆盖的多不多,我不能保证给你全部复原。”
路德斯习以为常:“没事。”
路德斯走到季生一跟前:“你们有发现其他线索吗?”
窗台和屋内并没有鞋印残留,凶手作案时可能穿了全身护服以免留下痕迹,看样子也不会残留毛发。
“目前还没有,等我们回去对受害人指甲内容物进行DNA检测,看嫌疑人是否有残留皮屑。”
众人手腕上又响起了指挥中心发来的红色警报。
[案发现场:盛唐小区五栋二单元601,男女主人双双上吊自杀。]
众人一时惊觉,这可能是连环犯罪。
紧挨着百繁小区,如果不是自杀,同一批罪犯作案,一夜两次,情节实在恶劣。
凌晨五点四十五分,两名警察留在这里,其他人去了盛唐小区。
季生一和雷漾给出了同样的现场侦查结果。
那男人啤酒肚悬在空中,面部脂肪下垂盖过了颈间的绳索,滑腻的触感就像解剖时触摸人的内脏。
女人身材容貌都保养极好,同样死得面目难看。
“门是开着的,像是故意要让我上学时发现我爸妈……死了”,面貌清俊的男孩抽噎着。
他应该是中学里很受欢迎的风云人物,生的一副好皮相,家里重视素质培养,桌柜上摆满了他的各类竞赛获奖证书。
但是他的抽噎并不剧烈,即便到这个时候也很注意形象。也可能,他与父母的关系不深。
季生一他们开始对全屋进行侦查时,来了一位年轻女性。
长相和被放在地上的女人七分像,细瘦身材,略显扁平的面部。
“玉尘,姐姐来了”,她跑过去搂着男孩,“不怕不怕。”
而后才看向卧室门内父母的尸体。
她很冷静,得体又有条理:“我爸妈都是商人,这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于仇杀。稍后我会把他们的账目和生意项目给你们接受调查,尽快给我们一个真相。尸检了吗?”
“确认死于他杀。”
“尸体还要带走吗,不的话我就联系殡仪馆。”
“请便。还有,你弟弟有精神疾病吗?”
“……有。”
“在哪里看过?”
“明州市第二医院。”
季生一心中的怀疑和不安愈发严重,他没说什么。重新回到尸体旁,中年男性很胖,占地面积过大,力气也足够和一个成年人对峙。
凶手勒人时必然会引起当事人挣扎,引起枕边人的注意,夫妻两人合力将其制服,凶手可能就无法逃脱。
所以可能是两名凶手协助作案。
路德斯道:“季潭说监控又被毁了,看来凶手今晚是有备而来。我联系交警队的人封锁道路,和所有的兄弟们一起在一区摸排,你来收尾。”
“去吧。人手不够的话,叫上我和雷漾。”
虽然技侦只有他们两人,人数不多。
回到局里,已是八点半。
一大清早,会议上的人都精神抖擞正襟危坐。
刑侦和技侦依次向局长刘惊雷汇报上次的案件工作,话题草草结束,集中到最近这两件案子上。
只知道是他杀伪装的自杀,还没有得出其他有用的信息。局长例行督促完毕,然后散会。
刑侦的同事们默契地拿了外面走廊双层桌上免费供应的不同口味的营养餐盒填充空虚的胃,在警局门口叼着豆浆三三两两钻进不同车里去摸排侦查。
出现场总是令人兴奋的,而群访摸排需要人提起十万八千颗耐心来磨嘴皮子,同样一点都不能含糊。
季生一坐在工位上,重新翻看起资料。
现场照片并没有冲击到他的视觉和心理,资料看来看去,共同点只有:他杀伪装的自杀,都是先勒死后伪装成上吊假象,死于夜间;两名学生同校;警方也已摸查过,在死者人际关系网中应该没有嫌犯。
季潭给出了监控数据,可惜并不全,摄像头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极其远的距离,只在一瞬间录下了准备往楼上攀爬的黑色全包身影,身影爬出了摄像范围,只在纸上留下这张照片。
他在报告中说,调查过学生和他们家长的手机,不存在雇凶杀人的可能性。
季生一犹豫再三,还是觉得有必要去医院一趟。
他再次登门拜访时,赫兹也难得发出疑问,“怎么最近的案子都和我有关?”
季生一有点不好意思:“我来向你了解一下你的病人。”
“我又没有超忆症,每个患者的信息都能记得。再者你一定看过他们的病单,何必专门跑来问我。怎么,又要带我去公安吗。”
“眼下我也无法解释,这三起案子为什么都和你有关。”
“我医术精湛,他们都来找我看过病,这很正常。”
季生一壮似信任的点点头。看来这次一无所获。
对面人盯着他,有点兴师问罪般调侃地问:“这次你真得请我吃个饭吧。”
“现在?”外面听着好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你还没下班?”
要不是赫兹要求,季生一很可能买个煎饼果子就回局里继续揣摩案子去了,“走,再忙饭也还是能吃的。”
季生一的车上没有放香薰,有种雨天车厢内特有的沉闷感。车摆件是一簇用绒花做成的辛夷花束。
花束闪着洁白如雪的光泽,赫兹目光被吸引过去。
季生一并未理会,任他思量。
雨刷不停扫摆,雨滴模糊了窗外的一切,天地万物灰蒙空寂,自然之力发作时,人像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倾向于容身在狭小一隅。安静的空间内,只有那簇绒花在微微晃动,像是春天亲吻寂寞的大地,晃出了人心中的生机。
“你做的?”
“我手哪有这么巧,我同事爱人送我的。”
“有什么寓意吗。”
季生一舌尖发苦,想睨他一眼又忍住了:“辛夷,心仪,就那种意思。”
赫兹盯着花儿出神,他像病人被自己催眠了一样,视线模糊,被辛夷花带到了很久远的地方。
他仿佛又闻到那漫山遍野的辛香。
“是那个路队送你的,你爱而不得?”
“不是,赫医生你说话有点冒昧了。这花来历早了,十二年前她有个对象,知道我喜欢,才做了给我的。”
“嗯。”
“想吃什么。”
“去兴元街的太华茶坊。”
酒菜上来,筷子动了几下,他们言语间还是绕不过案子。
赫兹抿了一口青梅酒,“这两家家庭氛围很明显不是太好,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两名学生在模仿犯罪弑父弑母。”
“我觉得,真凶不像是受害人的孩子。”
“你很笃定。”
“第二起案件的凶手是两人,调查显示廖玉尘和萧逸轩并不认识,没有任何聊天记录,没有过见面交集。怎么可能就那么巧,一前一后紧挨着杀人呢。而且,监控虽然被毁,还是拍到了嫌疑人的身影,全副包裹。凶手是有备而来,计划好的。”
赫观宁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新闻上说,他们共校。”
“对。”
“那么能了解他们精神状态的心理教师也有嫌疑。”
谁说,教唆犯罪一定得是他这个心理医生才能做到的呢。
“有理,事后我和德斯去学校一趟。”
过了半小时,他们出了店门。
长街当空,不远处的街头矗立着一座已有几百年历史的琉璃牌楼。
“季法医熟悉这里吗?”
“当然。”
季生一收回视线,示意他往身后看,“十二年前,我是这家茶坊的常客。后来……再没来过。”
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初进茶坊的雪天。当时雪下得突然,他全身冰冷,急于找个落脚地。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茶坊还亮着灯笼,在风雪中飘摇。他抬头打量店铺,蓦然看见一位戴着傩面的白袍少年独坐在二楼窗边,垂下冷然的眸子,觑着他。那时他就像被摄去了魂魄,发痴地看着楼上的人。
“这家茶楼的店主和孩子在十二年前被杀掉,后来才被现在的店家接盘。”
季生一垂下头,缓缓回过神来:“你也听说过。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山水阻隔,难灭缘数。此生未必不能再见。”赫兹冒出这么一句。
“不愧是心理医生。”
“我和心理咨询师还是有差别的。”
季生一想也是,“但愿吧。”
忙碌了一天,晚上到家时,见门缝下面露出点暖白灯光,就知道是谁来了。他推开门,见一张小桌被堆满了各种食物包装盒,香味很快冲到他鼻前。季生一走过去,手心放在沙发上睡着那人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他迷迷瞪瞪醒来,像考拉一样迅速挂到坐在旁边的季生一身上,眼神转为清明,兴奋道:“哥,好久不见。”
季生一扒拉掉黏在身上的肢体。瘫倒,有气无力道:“买这么多啊。”
荀觞将盒子挨个拆开,念念有词:“荷花酥、枣泥糕……”,他往季生一嘴里塞了个白皮开花形的。季生一咬住,里面是殷红的山楂馅,酸甜适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味道。
“我又不常来,你放冰箱里,慢慢吃。”
“往日你总让人给我送。今儿怎么得空来了?”
“前两天有人跟踪你,我的人看到了,你注意到了吗?”
“你那监护我的人还没撤走”,季生一无奈道:“我也知道。”
季生一找出一个熟悉的黄纸包装,拆开绳放到荀觞面前:“喏,椰奶酥。今天在受害者小区群访一天,不想再说话了。”他重又瘫倒,咽下最后一口馅,疲惫尽显。
腾空来看他哥,他哥却这么敷衍。荀觞嘟囔了一句:“不是自己从小就想当医生,还半路跑去当法医,怪谁。”
一如所料他哥没搭腔。荀觞靠过去,情不自禁盯着这张半年没见的脸。
他和季生一同父异母。他哥长相更随自己没见过几面的正房,虽眉目清肃凛凛不可犯,但只要他哥一笑,就会显得很温柔。
他在沙发上支愣起胳膊静静看着,三块糕点不知不觉下了肚。过了大概有十分钟,季生一睁开眼,看上去还是有点疲惫,是不得不打起精神问他话的意思。
“这次出来多久了?回去吧,万一你妈察觉。”
“没事,她不知道”,荀觞垂手将糕点喂到他哥嘴边。
季生一眼皮半睁着推拒,“你走吧,万一被发现就难收场。”
荀觞气笑了:“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任人拿捏。”
季生一叹口气:“别让我担心。”
荀觞不和他开玩笑,正色道:“这几天我的人可能会离你近一点,你看见了别害怕,等会给你照片过过眼。不过还是要小心,如果是那个人就给我发信息,我倒要看看谁打你主意。”
“嗯”,季生一起身要送人,又听他说:“许久不见,本来我还打算在这睡一晚上。”
“就一张床,你想睡沙发吗?”季生一语气温柔不少:“你以后掌管了家里产业,在你妈面前也能说一不二,什么时候想来见我随便你,我也不用这样担心。”
“到那时我就把你接回家。”
“那怕是要把你妈气死。”
“放心,她永远都不会见到你。”
等荀觞能左右家族产业,安排亲生母亲,半辈子都要过去了,杜女士才四十岁,放权给儿子,估摸要二三十年后才可能实现。他看了眼才二十四的荀觞,温声道:“哥在外面住也很好,那个家回不回其实都一样,你顾好自己就行。”
荀觞没有答话,毫不掩饰眼中的眷恋,在一瞬的犹豫后,说出了令他匪夷所思的话,“这次的案子你不要插手。”
“你怎么知道这个案子?”
荀觞避而不答,“真凶背后牵扯了很多人,政商学法之流,会有人阻碍调查,你们动不起。”
“你知道真凶是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季生一摁着他肩膀把他推倒在沙发上,严厉地警示他:“你给我解释清楚。”
荀觞嘴角上扬,天真烂漫,“调查凶手是你们警察的事,我不说又怎样。想知道,你求我啊。”
季生一深吸一口气:“我换个说法,你和凶手背后的人是什么关系。明州这片天上,有没有写着你的名字。”
“没有,我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都是一群欲望动物,沉沦在欲缸里,醉生梦死。哥你瞧,我像那样的人吗。”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
“利益往来,圈子还是要混的嘛。一开始没人知道是凶手杀的人,他自己说出去的,因为这个可怜人快疯了”,他拉着季生一的手,讨好地亲亲他的指关节,“哥,我最后再说一遍,这事不要去查。如果我告诉他们,你是荀家人,不久后传到我妈耳朵里,你整日都得躲避她的追杀,只能乖乖被我藏起来。
所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还活着。你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普通碍事的警察。我不能时刻在你身旁守着,他们若动了杀心,你会有性命之忧。”
季生一抽回了手,方才残留在指关节的温润触感还有余温,他却排斥这种亲昵。
荀觞站起身,将胳膊搭在他肩上,把人圈在怀里,凑得非常近,“哥,你一定要听我的话。这次就别选正义,选我,好不好。”
季生一垂眸不答。
荀觞使劲摇晃了下他的肩膀,他才抬起头来,微微颔首。
那会瞌睡着没细打量,临走前他才注意到荀觞和以前相比,又有点不同了,身上多了浸淫生意场的气息,眼神老练沉稳,方才在自己跟前伏小,话还是和以前一样软,以至于自己未曾察觉。又成熟了,这样也好。季生一心情沉重地阖上门。
门后,荀觞的神色冷了下来,站门前环顾四周,没一个人影。他回头看了眼掉漆黑铁门,总觉得这栋楼就像满满一幢太平间,户户屋里锁着死气,心想哥我不能再让你住这种地方,你原本有家的。
我会再给你一个家。
又下起了清明雨,风刮着身体,响在耳边,“呼——”,一下一下,似某种进行时的号角。荀觞理正方才躺歪的黑色领带,没有回头,下楼去了停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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