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守望

作者:狐狸追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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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途与暗涌


      原本二十天的假期还没过半,我决定提前结束。
      飞机降落在国内机场时,正是雨季。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细雨如丝,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

      走出航站楼,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汽车尾气、潮湿的泥土、远处街角飘来的烟火气,与檀香山炽烈的阳光、咸腥的海风相比,时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沉甸甸的,仿佛连空气都有了重量。

      江朔一路上都很安静。他大多都在闭目养神,或是望着窗外
      流动的云层出神。但我能感觉到,那层将他包裹起来的坚硬外壳似乎薄了一些——至少在我面前。

      他会回应我递给他水,会在我轻声提醒下系好安全带,会在我偶尔说起无关紧要的话题时,给出简短但确切的应答

      “到了。”飞机停稳后,我轻声说。

      江朔“嗯”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他的动作仍有些迟缓,像一台需要重新润滑的精密仪器,但眼神已不再是那种彻底的空洞。那里面有了焦点,尽管焦点之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取行李时,我的手机响起,是威尔逊教授。

      “林医生,你们平安落地了吗?”

      “是的教授,刚到。”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那就好,江朔……他还好吗?”

      我看了一眼正在行李转盘前等待的江朔。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衬衫和黑色长裤,背影挺拔却单薄,在嘈杂的机场大厅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

      “他在恢复...”我斟酌着用词,“但...还需要时间。”

      “我明白。林医生,谢谢你。”威尔逊停顿了一下,“关于江言的事……有些细节,或许等江朔状态再好一些,你们可以聊聊。但现在,请先让他站稳。”

      我眉头一紧,“教授,您发现了什么?”

      “只是一些零散的记录,可能无关紧要,也可能……”威尔逊没有说完,“先照顾好他,也照顾好你自己。”

      挂断电话,江朔已经取到了两人的行李。他推着推车走过来,目光落在我脸上,“是威尔逊教授?”

      “嗯,问我们是否平安。”

      江朔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我们并肩走向出口,融入这座城市的夜色中。

      我回到了心理咨询中心。堆积的工作、预约、督导会议填满了时间表,让我暂时得以从檀香山的阴影中抽离。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深夜,我会想起礁石上那个孤绝的背影、酒吧里那双盛满痛悔的眼睛、还有那个枕在腿上、脆弱得像个孩子的江朔。这些画面与专业边界模糊地交织在一起,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我们之间的联系没有断,但感觉比之前疏离了很多。

      一次,他们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来给我送数据报告,我随意的问了问江朔的情况,在交谈中,我了解到,回国后的江朔,将自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强度。

      几日后的学术交流会上,我见到了他,那是我们回国后第一次见面,他在演讲台上,依旧是那个严谨、高效、一针见血的江教授,会议上的发言依旧逻辑缜密,数据从不含糊。

      会议间隙,我在茶水间碰到他,他好不容易在威基基海滩上找回的松弛感早已荡然无存,看到我也只是点头示意,仅此而已。

      他变得更加沉默,也更难以接近,像一座自我加固的孤岛,周遭弥漫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来不及掩饰的空洞,暴露着那片尚未愈合的废墟。

      一个月后,我所在的机构与一个关注城市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公益基金会合作,开展一系列社区心理辅导活动。
      我被安排去一个老旧社区的活动中心,带领一期面向单亲或留守家庭青少年的团体辅导。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阳光透过活动室老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们带着好奇、戒备或漠然的眼神陆续到来。我调整呼吸,挂上温和的笑容,准备开始破冰环节。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男人侧身进来,低声对门口的志愿者说了句什么,然后很自然地走到后排的空椅子上坐下。
      他穿着简单的浅灰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气质干净温和,与略显杂乱的活动室环境有些不符,却并不突兀。
      他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眼神里带着礼貌的倾听意味。

      我以为他是基金会新来的工作人员或是社区志愿者,没有多想,将注意力转回到孩子们身上。

      活动进行得还算顺利。孩子们从最初的拘谨,到后来渐渐敞开心扉,分享他们的烦恼——学业的压力,父母的疏离,同伴的孤立,对未来的迷茫。
      我引导着讨论,给予共情和有限的建议,气氛渐渐暖了起来。

      中途休息时,那个坐在后排的男人走了过来,递给我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林医生,辛苦了,讲得很好。”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真诚的赞赏。

      “谢谢。”我接过水,有些疑惑,“您是……基金会的同事?”

      “哦,不是。”他笑了,笑容很舒展,“我叫沈钧,是‘萤火’公益基金会的发起人之一。这个社区项目是我们基金会在推。今天正好过来看看落地情况,没想到听到这么精彩的辅导课。”

      沈钧。我隐约记起合作资料里提到过这个名字,一个年轻的实业家,却醉心于公益事业,尤其关注教育公平和心理健康领域。

      “沈先生过奖了,是孩子们愿意表达。”我客气道。

      “是他们信任你。”沈钧很认真地说,“你的倾听方式,还有你给反馈时的措辞,能让人感觉到真正的尊重和安全感,这很不容易。”他的目光坦诚而专注,没有丝毫客套的痕迹。

      活动结束后,沈钧很自然地提出送我。“这个时间点,这边不太好打车。我的车就在附近,顺路。”

      我本想婉拒,但想到这会儿是晚高峰,自己也没有开车,便接受了这份好意。
      车上,我们没有过多的交谈,他体贴的播放着轻柔的纯音乐,偶尔问一两个关于心理咨询行业现状的不涉及隐私的普通问题,分寸感把握得极好。

      下车时,他递给我一张简洁的名片。“林医生,以后这类社区活动可能还会经常有。如果你有兴趣参与更多,或者对项目有什么建议,随时联系我。另外…”

      他顿了顿,笑容里多了些腼腆,“我个人也觉得,能和你这样专业又真诚的人交流,是件很好的事。不打扰了,路上小心。”

      我接过名片,道了谢。车子驶离,我站在原地,捏着那张质地优良的卡片,上面只有名字、一个邮箱和一行电话号码。

      沈钧的出现和表达,直接却不令人反感,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下午略显沉闷的空气。

      然而接下来的一周,沈钧的表现开始让我隐约察觉到某些超出专业范畴的信号。

      他会在微信上给我分享一些有趣的八卦、好玩的段子,而且发送的时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一种微妙的不属于纯粹工作联系的时间段。

      周五的会面,沈钧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咖啡馆,并且已经为我点了一杯拿铁——正是我喜欢的口味,不加糖,奶泡绵密。

      “上次讲座后我做了些功课,”沈钧笑着说,“希望没有冒犯。”

      “不会,谢谢。”我坐下,将话题引向项目本身。

      沈钧准备的资料非常详实,项目规划也颇具社会意义。

      谈话间,他展现出敏锐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沟通能力,显然是个在职场游刃有余的人。但他略带笑意的注视着我时,我又有一丝局促。

      “林医生平时除了工作,还有什么爱好吗?”项目谈得差不多时,沈钧自然地转换了话题。

      “看看书,偶尔徒步。”我敷衍的回答他。

      “我也喜欢徒步,”沈钧接道,“最近发现北郊新开发了一条森林步道,景色很不错。如果林医生有兴趣,或许……”

      “最近...工作比较忙,”我礼貌的打断,“可能抽不出时间。”

      沈钧并未气馁,只是笑了笑。“理解。那就等林医生有空的时候。”

      离开咖啡馆时,沈钧坚持送我到停车场。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钧忽然说:“林医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似乎……总保持着一种恰当的距离感。”

      我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他。

      沈钧的目光坦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难真正靠近的人。就像……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为某个特定的人或事保留着,其他人只能站在外围。”

      这番话敏锐得让我有些意外,“沈先生,心理咨询师也需要界限。”

      “我明白。”沈钧为我拉开车门,姿态绅士,“只是作为一个观察者的一点感慨罢了。路上小心,林医生。”

      车驶离停车场,后视镜里沈钧的身影逐渐变小,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沈钧无疑是个出色的人,但他的出现和接近,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负担。

      我承认,沈钧说的是对的,因为在我心里确实有一块地方,已经被占据了——被一个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神经学教授,被他那些尚未言明的痛楚,被两人之间那些沉默的默契和未竟的对话占据着。

      江朔这边,因为研究所的项目遇到了一个棘手的数据矛盾,团队连续熬了几天。
      这天晚上,最后一批实验数据出来了,矛盾依旧。
      团队成员陆续带着疲惫和沮丧离开,最后只剩下江朔一人,对着电脑屏幕上跳跃的曲线和刺眼的异常值。

      寂静的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嗡鸣。白炽灯的光线冰冷均匀,照在银灰色的实验台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他看着那些数据,它们本该有序、服从逻辑、揭示规律,此刻却混乱不堪,如同他脑海中那些无法梳理的碎片记忆——苏珊扭曲的笑容、琴键上飞溅的暗红、弟弟江言最后那通被静音淹没的电话、老院长粗糙温暖的手掌……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麻木感从四肢末梢开始蔓延。不是焦虑,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的空洞感。

      他坐在转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想起了檀香山的那个夜晚。想起了他在彻底崩溃的边缘,那只握住他手腕的、温暖而坚定的手。

      想起了那个生疏却持续的、拍打着后背的轻柔节奏、想起了有人沉默地、不容拒绝地,将他从那片名为“自我放逐”的黑暗海域边缘,拉回了尚有温度的岸边。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拿起了手机,点开了那个最近才存下、却已经无比熟悉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他该说什么?说自己面对数据束手无策?说自己又被回忆淹没?这听起来可笑又软弱。
      他早已习惯独自吞咽一切,无论是荣誉还是苦果。

      可那股想要听到林念安声音的冲动,如此鲜明,几乎压过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

      最终,他没有拨打。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扣在冰冷的实验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嗒”。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惯有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屏幕,强迫自己进入纯粹的逻辑推演世界。

      次日,在研究所一次非正式的午餐时间。一位和林念安在同一个专业协会的女研究员随口提起,说看到林念安和一位气质不错的男士在某家餐厅共进晚餐,言谈甚欢。

      “好像是叫什么钧……搞基金会的,看起来挺靠谱。”女研究员笑着说,“念安也该多认识些圈外人了,总跟我们这些搞研究的待在一起,多闷。”

      江朔拨弄着餐盘里的餐食,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毫不关心。

      但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那个“言谈甚欢”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勾勒。

      一个“气质不错”、“挺靠谱”的圈外人。一个可以轻松共进晚餐,而不需要面对深渊、愧疚和无声崩溃的人。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焦躁感,像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开始无声涌动。他试图用工作将其压制,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比平时更难集中。

      实验记录上,他罕见地写错了一个参数符号,虽然立刻被自己发现并修正了。

      他知道,有些界限,在他允许自己枕在林念安腿上寻求安慰的那一刻,就已经模糊了。而更危险的是,他似乎并不想将其重新理清。

      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林念安的生活,去质问她的社交。他们之间,除了那层已经名存实亡的合作关系,就只有一段共同经历过崩溃与陪伴的、难以定义的脆弱联结。

      而他,甚至连主动维系这段联结的勇气,都在这个实验室的深夜消耗殆尽。

      他害怕自己的依赖会成为林念安的负担,害怕那些黑暗的潮汐终会将靠近的人也一并卷入。

      可是,当林念安身上开始出现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可能性的光亮时,那股想要将其拽回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却如此强烈而清晰。

      深夜,江朔独自坐在公寓的沙发上,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灯火流淌进来,勾勒出家具冷硬的轮廓。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盒盖边缘已经有些锈迹。

      这是他极少打开的东西。里面没有照片,只有几件微不足道的旧物:一枚边缘磨损的金属校徽,一张字迹幼稚的、写着“哥哥收”的皱巴巴纸条,一片早已干枯发脆、看不出原本形状的树叶标本。还有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表面光滑,显然曾被长期摩挲。

      这不是任何一扇现实中的门的钥匙。这是他当年为江言打磨的,用来打开那间废弃的、被他们称为“秘密基地”的学校储藏室的钥匙。江言后来总说,他用这把钥匙,“听到了一些别的声音”。

      江朔拿起那把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直抵心扉。弟弟最后那段日子,那些空洞的眼神、那些关于“吵闹声音”的呓语、那些在钢琴前抱住头的痛苦时刻……碎片般的记忆再次翻涌。

      钥匙沉重地坠回盒中,发出一声闷响。江朔向后靠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灯火阑珊。而在寂静的屋内,只有记忆深处,那断断续续的、仿佛从破旧钢琴琴键中流淌出的、似月光又似呜咽的旋律,在无声地回荡。

      电脑弹出的新邮件,将他从记忆中拉了回来。看完邮件,他拿起手机找到那个昨夜始终没有拨出去的电话,又想起白天女同事说的“相谈甚欢”...

      这一次,悬在拨号键上方的手指,终于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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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归途与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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