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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温
那面斑驳墙壁上的涂鸦,像一道过于鲜艳的烙印,刻在了于怀素来规整的记忆里。周一的清晨,他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动铅笔冰凉的金属外壳,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仿佛还能看到那片肆意奔放的色彩在眼前晃动。柏然的世界,与他所熟悉的一切截然不同,没有公式的约束,没有标准的答案,只有纯粹的表达和野性的生命力。这种感觉很陌生,甚至有些……危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柏然踩着早读课的铃声冲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清冽的空气和一如既往的活力。他在于怀身边坐下,书包随意地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早啊。”柏然一边从乱七八糟的书包里往外掏课本,一边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
“早。”于怀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轻。他注意到柏然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袖口处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干涸的丙烯颜料痕迹,是靛蓝色的,像一小片凝固的夜空。这让他又想起了那面墙。
早读课是英语,教室里回荡着参差不齐的朗读声。柏然显然心不在焉,课本摊开着,手指却在桌下悄悄摆弄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零件——不知道又是他从哪个废弃模型上拆下来的。于怀看了他一眼,本想提醒他认真早读,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想起了周六柏然在讲座后亮晶晶的眼睛,和在那面涂鸦墙前,那种混合着骄傲与坦诚的神情。
这个人,或许本就不该被束缚在条条框框里。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讲解一篇古文,抑扬顿挫地分析着作者寄情山水的隐逸情怀。柏然照例在课本的空白处涂鸦,这次画的似乎是某种结构复杂的飞行器。于怀偶尔瞥过去,能看到流畅的线条迅速勾勒出轮廓,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精准的直觉。
课间休息,前排的女生转过身来问于怀一道数学题。于怀接过练习册,思路清晰地讲解起来,语气平稳,用词精准。柏然在一旁听着,手里转着笔,目光却落在于怀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这双手,既能写出完美的解题步骤,也能在黑白琴键上奏出乐章。他忽然有点走神,想象着这双手沾染上颜料,在那面斑驳的墙上挥洒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别扭吧。他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于怀讲完题,抬眼看柏然,捕捉到了他脸上那抹未来得及收敛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笑什么?”他问,语气里没有不悦,只有一丝淡淡的疑惑。
“没什么,”柏然收敛笑容,摸了摸鼻子,“就是觉得,你要是去画画,估计会把颜料按色号和明度分类,然后严格按照透视法则来涂。”
于怀怔了怔,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假设,然后微微蹙眉:“那样画出来的东西,会缺乏生命力。”
柏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回答,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引得周围几个同学都看了过来。“对对对!你说得对!于怀,你终于开窍了!”他用力拍了拍于怀的肩膀,力道不小。
于怀被他拍得身体晃了晃,却没有躲开。肩膀上残留的、属于柏然的温度和力道,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微微的灼热。他不太习惯这种身体接触,但奇怪的是,并不讨厌。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柏然终于拿出了他那本科技幻想美术大赛的报名表和初步构思草图,皱着眉头开始填写作品说明。对他来说,画画容易,但要他用文字描述创作理念,简直比解一道物理竞赛题还难。
“啧,这‘作品立意阐述’怎么写啊……”他咬着笔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于怀正在做一套化学卷子,闻声侧过头,目光落在柏然那几张潦草的草图上。那是基于上次他建议的“环境修复”主题发展的概念图,画的是一个巨大的、形态优美的机械生物,正在一片枯萎的森林中播撒发光的种子,机械结构与自然元素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可以描述你设计的这个‘播种者’的运作原理,以及它象征的意义。”于怀放下笔,建议道,“比如,它如何识别需要修复的区域,种子的成分和作用,以及它本身作为一种科技造物,与自然共生的理念。”
他的思路清晰,直接切中了要点。柏然眼睛一亮:“对啊!可以说它利用某种感应系统扫描土地成分,种子是携带特殊菌类和营养物质的纳米胶囊……”他顺着于怀的思路往下说,越说越兴奋,拿起笔就在草稿纸上唰唰写了起来,虽然字迹依旧潦草,但总算有了方向。
于怀看着他专注书写的样子,没有再打扰,重新拿起了化学卷子。只是嘴角,在不经意间,又牵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帮助柏然理清思路的过程,让他体验到一种不同于解决自身学术问题的、别样的满足感。
放学铃声响起,柏然长舒一口气,把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塞进书包。“总算有点眉目了!谢了啊,于老师。”他笑嘻嘻地,给于怀安了个新称呼。
于怀整理书本的动作顿了一下,对这个称呼有些不适应,但没有反驳。
两人像往常一样一起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远处的云朵镶着金边。走到岔路口,柏然正要挥手告别,于怀却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
“柏然。”于怀叫住他。
“嗯?”柏然单脚支着自行车,回过头。
于怀似乎斟酌了一下词语,才开口道:“你的画稿……如果需要更具体的机械结构参考,我那里有一些关于仿生学和机械原理的书,或许……对你有帮助。”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分享自己领域的东西。不再是出于礼貌的解答,也不是特定情境下的帮助,而是一种基于对对方兴趣了解和认可的、主动的靠近。
柏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灿烂:“真的?那太好了!我正愁有些内部结构画不明白呢!什么时候能借我看看?”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欣喜,于怀心里那点细微的忐忑消失了。“明天我给你带过来。”他说。
“行!那就说定了!”柏然用力点头,跨上自行车,“明天见!”
看着柏然骑着车,身影很快融入放学的人流,于怀才转身走向自己回家的路。秋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凉意,但他却觉得心头有一股微弱的暖流在缓缓涌动。分享,原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甚至……感觉还不错。
第二天,于怀果然带来了两本厚厚的、装帧精美的书籍,一本是《仿生学设计原理》,另一本是《机械结构图谱》。书页干净,看得出被保护得很好。
柏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里面各种精妙的自然结构和复杂的机械解析图,嘴里不住地发出惊叹。“我的天……这鸟类的骨骼结构……这齿轮传动系统……太帅了!”他完全沉浸了进去,连上课铃响了都没注意,还是于怀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慌忙把书塞进桌肚。
一整天,柏然只要一有空就抱着那两本书看,连他最讨厌的数学课都破天荒地没有涂鸦,而是在草稿纸上对照着书上的图例写写画画。于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发现一个巧妙结构而亮起的眼睛,心里那种奇异的满足感再次浮现。
他甚至开始觉得,柏然那种跳跃的、充满想象力的思维,如果能够结合更扎实的结构知识,或许真的能创造出非常了不起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的交流明显增多。话题不再局限于偶尔的讲题和借笔,更多的是围绕柏然的画稿展开。柏然会指着自己画的某个部分,问于怀:“于怀,你看这个关节,如果用这种液压杆代替齿轮,会不会更灵活?”
于怀则会仔细看看,然后从物理原理和结构稳定性的角度给出建议:“液压杆需要动力源和控制系统,体积会增大。如果追求灵活度,可以考虑这种复合连杆机构……”
一个天马行空,一个严谨务实,思维的火花在课桌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不断碰撞。柏然发现,于怀的逻辑思维能帮他解决很多实际设计上的难题,让他的幻想不至于完全悬浮在空中。而于怀则从柏然那里,感受到了一种不受束缚的创造力和对美的直觉,那是他习惯的理性世界里稀缺的养分。
周五的美术课,柏然正式在画纸上开始勾勒他的参赛作品正稿。他参考了于怀带来的书籍,将自己设计的“森林修复者”的机械结构画得更加合理和精细,同时又保留了自己大胆的用色和充满张力的构图。美术老师走过来看了看,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
“柏然,这次进步很大啊!结构感强多了,想法也很好!”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保持,我看好你哦!”
柏然嘿嘿笑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于怀。于怀正低头看着自己的书,仿佛置身事外,但柏然却看到他握着书页边缘的指尖,微微用力,泛着白。
他在紧张?还是在……为自己感到高兴?柏然心里猜测着,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甜意的情绪像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
放学后,两人一起值日。打扫完教室,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柏然把扫帚放回角落,看着正在认真擦拭黑板的于怀的背影。他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连擦黑板都像在完成一项精密操作。
“喂,于怀,”柏然忽然开口,“为了感谢你的书和那些建议,周末我请你吃饭怎么样?我知道一家超好吃的烧烤店。”
于怀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向柏然。逆着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柏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烧烤?”于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迟疑,似乎那是一个离他很遥远的词汇。
“对啊!烟火气十足,保证跟你平时吃的东西不一样!”柏然热情地推销着,“放心,我请客!”
于怀沉默着,像是在权衡。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归巢鸟儿的鸣叫。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柏然以为他又要礼貌拒绝的时候,他听到于怀轻轻地说:
“好。”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柏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巨大的笑容,比窗外的夕阳还要灿烂几分。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晚上六点,学校后门见!”
于怀看着他的笑容,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似乎也染上了一点暖色的光。
走出校门,分别时,柏然的心情是雀跃的。他感觉到,他和于怀之间那堵透明的墙,正在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消融。不仅仅是他在观察、靠近于怀的世界,于怀也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地,迈出他的世界,触碰他的生活。
周六的烧烤,会是什么样子呢?柏然骑着车,迎着晚风,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想象着于怀坐在烟火缭绕的烧烤摊前,穿着一丝不苟的衬衫,皱着眉头尝试各种烤串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个秋天,因为身边这个特别的同桌,似乎所有的风都带着甜味,所有的晚霞都格外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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