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织锦

　　修复室的日光灯总是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无情的光泽，将每一个细节都暴露无遗。林知微正俯身于《秋山问道图》上方，手中的修复刀在显微镜的辅助下，以毫米为单位清理着一处顽固的污渍。她的世界在这一刻缩小到这片方寸之间的绢帛，耳边只有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仪器微不可闻的嗡鸣。

　　因此，当修复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时，她几乎是本能地蹙了蹙眉，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能感觉到那个存在停在了她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如同前几次一样，保持着一种观察者的距离。她以为这次也会像之前那样，在短暂的静默后，他会悄然离去。

　　然而，脚步声却靠近了。

　　江承瑾停在了修复台侧方，一个既能看清画作，又不会遮挡光线或影响她工作的位置。林知微不得不抬起头，目光从放大镜后投向了他。他今日未着正式西装，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商人的锐利，多了几分学者的沉静。

　　“林修复师，”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似乎怕惊扰了这片空间的宁静。他的手指虚虚地点向画作右下角的一片山石皴法——正是那片让她心存疑虑的区域，“这里的笔意，与画作主体的风格似乎有毫厘之差。依你之见，这是后世补笔，还是画家心绪变化所致？”

　　林知微握着修复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这个问题，绝非一个附庸风雅的收藏家能问出的。它精准、内行，直指核心，甚至与她内心深处那个尚未言明的疑虑不谋而合。这不是试探，也不是炫耀，而是一个真正懂画之人，在长久凝视后产生的、发自内心的困惑。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工具，直起身，第一次在修复室内，真正地、认真地看向江承瑾。会议桌上那个咄咄逼人的商业巨子形象淡去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眼神里带着纯粹求知欲的对话者。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江先生。”她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略显干涩，但语调是平稳的，“从墨色沉淀和渗透程度来看，它与主体部分并无明显断层，可以排除近代补笔的可能。但是……”

　　她稍稍侧身，让出显微镜的视野，示意他上前一步。

　　“您看这里的绢丝纤维走向，与皴法笔触的张力之间存在一种极细微的不协调。北宋画家笔力遒劲，心手合一，即便心绪波动，笔底气象或有不同，但这种源于肌肉记忆的‘笔性’却很难改变。这里的用笔，显得……略微迟疑了些。”

　　江承瑾依言俯身，凑近目镜。他靠得很近，林知微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混合着旧书页的味道，与他平日里那种疏离的精英感不同，这气息让她莫名联想到冬日里安静的图书馆。

　　他观察了许久，才直起身，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不是大刀阔斧的篡改，而是神韵上的细微差别。如同同一首曲子，由技艺相近的两位乐师演奏，技法无误，但其中一人的指下，少了那份独一无二的‘气’。”

　　这个比喻让林知微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与赞同。她点了点头：“是的。就像我们听一首熟悉的乐曲，某个音符或许没有走调，但演奏者的呼吸、力度，哪怕只是毫厘之差，内行人也能听出分别。”

　　隔阂的冰层，因这专业层面上的精准共鸣，被敲开了一道裂缝。

　　对话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难以遏制。他们从这片山石的皴法，聊到北宋山水画的整体风格演变，从《秋山问道图》可能创作的时代背景，推测到画中那位走向深山、寻求真道的隐士，是否也寄托了画家本人对精神超脱的向往。

　　江承瑾与她并肩站在修复台前，不再是居高临下的所有者与卑微技工的关系，而是两个站在伟大艺术遗产面前的平等灵魂。他分享着他游历世界时，在大英博物馆、在纽约大都会艺术馆看到的同类风格作品，他的见解宏观而富有哲理，常常能跳出单幅画作的局限，将其置于更广阔的艺术史脉络中审视。

　　“我在京都国立博物馆见过一幅南宋的《寒山拾得图》，”他回忆道，“虽然题材不同，但那份追求内在精神自由的意趣，与这幅《秋山问道图》有异曲同工之妙。东方艺术的精神内核，似乎总是在喧嚣尘世外，寻找一座可以‘问道’的秋山。”

　　林知微静静地听着，偶尔补充一些从技术细节和文献考据角度出发的见解，为他的宏观视野提供坚实的支撑。她告诉他，通过分析画绢的织法、矿物颜料的产地，甚至可以大致推断出画作创作的地域范围；画面上那些历代收藏者的印章和题跋，如同时间的坐标，串联起它跨越千年的流传史。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那些常常被同事视为“过于较真”、“不通人情”的专业执着，在此刻竟然得到了如此真诚的理解和回应。她想起刚入行时，曾因为坚持使用一种耗时但更安全的清洗剂，而与当时急于求成的上级发生激烈冲突，最终虽保住了画作，却也被贴上了“难以合作”的标签。那种因坚持“真实”而带来的孤独感，在此刻温暖的交流中，似乎被悄然抚平了一些。

　　在他们交谈的间隙，江承瑾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着“苏曼青”的来电。他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便直接按了静音。不久，林知微看到修复室外，陈威的身影一闪而过，似乎在低声对着电话解释着什么：“……江总正在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暂时无法接听您的电话……”

　　林知微心下了然。这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指的大概就是此刻他们之间这场关于古画的对话。她忽然意识到，江承瑾正在为他创造了一个不受外界功利干扰的、纯粹的空间。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已由明亮的午后转为温柔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为冰冷的修复室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顶灯尚未开启，室内光线朦胧，画上的秋山暮色仿佛与窗外的现实交融在了一起，时光在此刻变得缓慢而厚重。

　　江承瑾凝视着画中那片幽深的山林，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与自嘲：“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隔着千百年的时光，通过这些模糊的痕迹，去揣摩、解读古人的心思，赋予它们各种意义……这是否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我们所以为的‘真实’，或许离真相相距甚远。”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林知微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看到他说这话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疲惫与幻灭，那不仅仅是对这幅画的疑问，更像是一种源于自身经历的、对“真实”本身的困惑。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如同山间从未被污染的清泉：

　　“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完全还原百分之百的真相，江先生。时光磨损了太多细节，历史掩盖了太多本意。但是，”她顿了顿，语气郑重如同起誓，“怀着敬畏之心，运用我们所有的知识与真诚，去无限接近那个‘真实’的过程本身，就是对历史、对艺术、对创造这幅画的灵魂，最大的尊重。”

　　——“无限接近‘真实’的过程本身，就是最大的尊重。”

　　这句话，如同一声清磬，在寂静的黄昏中清晰地回荡，然后无声地撞入江承瑾内心深处那间尘封的“阁楼”。那个关于剽窃、关于背叛、关于他对艺术纯粹性信仰崩塌的过往，似乎被这道光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他既是这个充斥着谎言与功利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与受益者，又何尝不是其间的囚徒？他早已不再相信绝对的“真实”，直到遇见眼前这个女子，她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执着，守护着他早已遗失的东西。

　　他看着她，第一次发现她那双不算明亮的眼睛，在专注和谈论信仰时，会迸发出如此动人的光彩。那里面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不依附于任何外在权威，只源于内心的笃定与真诚。

　　林知微也感到一种久违的、精神上的愉悦。她发现，褪去“收藏家”光环的江承瑾，是一个知识渊博、感受力极其敏锐的对话者。与他交流，无需迎合，无需伪装，只需要展现最真实的专业自我。这是她进入这个浮华的艺术圈子以来，第一次感到被真正地理解和尊重，而非被当作一个高级技工。

　　然而，就在这气氛最融洽、心灵最近乎敞开的时刻，林知微的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画作的那一角——那片引发最初对话，也藏着她最深疑虑的山石。暮色与灯光交织下，那点微妙的“不协调”似乎更加明显了，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她愉悦的心绪上。

　　她想起那份详尽报告中隐晦的记录，想起自己暗自下定的、要追查到底的决心。

　　一股莫名的阴霾掠过心头。

　　她看着眼前谈兴正浓、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遇见知音般慰藉的江承瑾，那句已到嘴边的、关于真伪的更深层疑虑，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此刻的氛围太过珍贵，她不忍心用这样一个尚未证实的、可能引发巨大风波的猜测去打破它。她将这份疑虑，更深地、更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心底，如同守护一个危险的秘密。

　　“天色不早了，”江承瑾似乎也察觉到了时光的流逝，他看向窗外已然降临的夜幕，语气中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怅然，“今天的交谈，让我受益匪浅，林修复师。”

　　“我也是，江先生。”林知微微微颔首，语气真诚。

　　他离开后，修复室重新恢复了寂静。但这份寂静与以往不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思想碰撞后的余温。林知微独自站在修复台前，看着灯光下静谧的《秋山问道图》，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那场穿越时空的对话，让她体验到了一种罕见的灵魂共鸣的喜悦。然而，画作本身潜藏的秘密，却又像一片潜在的雷区，横亘在她与江承瑾刚刚建立起的精神联结之间。

　　她知道，有些问题可以共同探讨，而有些疑虑，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只能由她独自背负。这份刚刚萌芽的理解与尊重，是否足以承受“真实”可能带来的残酷冲击？她望着画中那位走向深山、寻求终极答案的隐士背影，心中充满了同样的迷茫与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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