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如繁花

　　二十天的培训转瞬即逝。

　　结业那天，机构租了一个小会议室，搞了个简单的典礼。王老师给每个通过考试的学员颁发了蓝皮的催乳师资格证。证书的做工谈不上精致，但当苏研从王老师手里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小册子时，心里还是涌起了一股实实在在的成就感。

　　这二十天，她像回到了大学时代，每天背着“书包”（芃芃），穿梭于出租屋和培训中心之间，脑子里塞满了各种经络穴位、堵奶类型和疏通手法。辛苦是真辛苦，但收获也是真真切切的。当然还有收获了最朴实无华但又可靠的同学情谊，这些大姐给她的温暖是如此的真挚无私，是苏研完全没想到也没体会过的，她觉得自己那一点点课堂笔记跟这些比起来差得太远太远了。

　　“最后，我还要特别表扬一位同学。”王老师清了清嗓子，目光越过前排，落在了后排安静坐着的苏研身上。她用一种惯有的、略带严肃的语气，提到了苏研，肯定了她学习期间的优异表现，以及那份被所有同学都传阅过的、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课堂笔记。

　　随后，王老师的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消息。她决定，给予苏研一次宝贵的“跟师实习”机会，就在明天，去给一个真实的客户服务。她强调，这是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实战经验。

　　话音一落，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由老师傅亲自带着见客户的机会有多难得。这意味着，苏研将比她们所有人，都更早一步接触到这个行业的核心。

　　陈梅和李姐几个立刻围了过来，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七嘴八舌地嘱咐她要好好学，回来一定要跟大家分享经验。

　　苏研一一笑着回应，看着一张张只有真诚祝贺完全没有一丝嫉妒的脸，她十分感动。她心里掺杂着一点又没有来由地感到惊喜和忐忑，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超额的回报；但又不知道自己明天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场景。想到这里，苏研自嘲地笑笑，自己真是“堕落”了，这么点点小事都能影响心境。

　　坐角落里的刘翠冷冷的瞥了一眼，便漠然地转过头去，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典礼结束后，大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在王老师建的“催乳师10班”微信群里热闹地聊着天。苏研和陈梅约好，以后接单要是遇到自己搞不定的情况，一定互相帮忙。

　　回到出租屋，天色已经擦黑。

　　苏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揣着那新赚的三百块钱，去了趟菜市场。她奢侈地买了一公斤排骨，又配了一截冬瓜和几根玉米。

　　出租屋里的小电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肉香味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小屋。苏研盛了一大碗，连肉带汤吃得干干净净。自己作为芃芃的“移动粮仓”，只有吃得好，母乳的质量才有保证。这些排骨，不是消费，是对自己这个“生产工具”的必要投资。

　　饭后，芃芃睡熟了。苏研没有休息，她立刻打开了电脑。

　　她没有去逛购物网站，也没有刷剧，而是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命名为：《跟师实习观察记录表》。

　　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侦察兵，开始一丝不苟地预设明天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

　　表格被她分成了几个大块：

　　一、客户基本信息（待观察填写）：产妇年龄、生产方式（顺/剖）、产后天数、堵奶具体症状、既往病史……

　　二、服务流程拆解：
　　进门准备阶段：王老师如何与客户家人沟通？如何进行自我消毒？如何准备工具？
　　诊断问询阶段：问了哪些关键问题？如何通过观察和触摸判断堵奶类型？
　　手法实施阶段：针对不同类型，采用了哪些具体手法？每种手法的时长和力道如何控制？
　　安抚沟通阶段：在客户喊疼时，王老师是如何安抚的？用了哪些沟通话术？
　　收尾与指导阶段：服务结束后，交代了哪些注意事项？如何指导家属进行后续护理？

　　三、应急预案（预设）：
　　情况A：客户情绪激动不配合，怎么办？
　　情况B：家属（尤其是婆婆）在旁边指手画脚，怎么办？
　　情况C：芃芃突然哭闹，怎么办？（苏研在这一条后面，重重地画了个星号）
　　做完这一切，已经快要深夜十二点。她看着屏幕上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心里那份因为未知而产生的忐忑，被这种专业的、流程化的准备，驱散了大半。

　　第二天一早，苏研背着芃芃，提前十五分钟在约定地点等到了王老师。

　　王老师今天没穿白大褂，只穿了件普通的深色外套，拎着一个半旧的工具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阿姨。

　　上车前，王老师严肃地交代了今天的规矩：只许看，不许说，更不许动手。苏研用力点头，将“多说多错”这四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客户家在一个中高档小区，房子很大，装修得很气派，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开门的是产妇的丈夫，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眼下的乌青几乎要垂到颧骨。他看见王老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个劲地侧身，将人往里引。

　　苏研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地上散落着几个婴儿玩具，沙发上搭着一条未来得及收起的哺乳巾，茶几上摆着一排没喝完的、看起来像是中药的汤碗。典型的“新手村”家庭，混乱中带着一丝绝望。

　　客厅里，一个看起来很强势的婆婆正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来回踱步，那步子迈得又急又重。婴儿的哭声尖锐而执着，女人只能不停地摇晃着，嘴里一边念叨着孩子没奶吃、真造孽之类的话，一边含含糊糊地责怪产妇不听劝。

　　苏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个新生儿家庭那种被睡眠剥夺、被生理疼痛、被育儿焦虑所笼罩的真实氛围。这比任何书本上的描述都来得震撼。

　　王老师却显得驾轻就熟。她先是跟产妇丈夫和婆婆简单沟通了几句，了解了基本情况，然后才在他们的带领下走进卧室。

　　苏研全程保持“静音模式”，跟在王老师身后，像一个透明的影子。

　　卧室里，产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冷汗，嘴唇因为疼痛而被咬得发白。看到王老师，她的眼里瞬间燃起了希望。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对苏研来说，像是一场信息量爆炸的公开课。

　　她亲眼看到，王老师是如何一边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安抚产妇的情绪，一边用娴熟的手法进行检查；她是如何在婆婆几次三番想进来“指导”时，不卑不亢地请她“先在外面照顾好宝宝，这里交给我您放心”；她是如何在疏通到关键部位、产妇疼得倒吸冷气时，一边引导她深呼吸，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按摩她的肩膀以分散注意力。

　　苏研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眼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自己脑中那张《观察记录表》上的条目进行一一对应、印证、补充。

　　一个半小时后，服务结束。产妇原本硬如石块的胸部变得柔软，乳汁顺畅地流了出来。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表情。

　　丈夫和婆婆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千恩万谢地把王老师和苏研送到门口。

　　回程的路上，王老师一直没说话。直到快到培训中心，她才突然开口：“今天感觉怎么样？”

　　“收获很大。”苏研由衷地说，“王老师，您的经验太宝贵了。”

　　“经验是其次。”王老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赞许。她告诉苏研，自己今天最高兴的，不是她学到了多少手艺，而是看到了她这个人的心性——全程不多嘴，不插话，眼神一直跟着她的手在动，是个能沉下心学东西的好苗子。王老师说，咱们这行，手艺是根本，但会看事、管住嘴，比手艺更重要。

　　她说着，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微信群的二维码，说这是省城的催乳师行业交流群，里面都是老师傅和几个医院的医生，可以拉她进去。

　　最后，王老师看着她，只交代了一句，依然是：“多看，少说。”

　　苏研受宠若惊地扫了码，进了群。

　　她看到，群成员有两百多人，群名片五花八门。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一个经常在群里解答疑难杂症的用户，他的头像是一个听诊器，备注是——“市妇幼-乳腺科-陈医生”。

　　苏研刚想把群设置为免打扰，就看到群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瞬间炸开了锅。

　　那是一个叫“优贝母婴-王总”的人发的红包，红包封面写着：“高薪诚聘金牌催乳师，单次服务费500起，有意私聊。”

　　紧接着，王老师立刻在群里@了全体成员，发了一条消息：“@所有人，警惕高薪陷阱，天上不会掉馅饼。刚入行的小姐妹尤其注意，别被人骗了。”

　　苏研看着这两条针锋相对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手机就“叮”地响了一声。

　　一条好友申请弹了出来，申请人正是那个“优贝母婴-王总”，验证消息只有一句话：

　　“苏小姐，有兴趣聊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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