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相依

　　月明星稀，土坡上的一户人家里。

　　屋里点着一小盏煤油灯，应该是常年在这个地方点，土墙被熏得黑了一大片。灯前坐了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看起来三四十岁，手里还在做针线活。

　　“他爹，明天真的要把二孬他们送走吗？”话音里泛着隐隐的哀伤。”

　　一个中年男人靠在炕上，抽着旱烟，应声：“不送咋办，一家人都饿死？

　　咱家里剩的粮也不多了，送走几个孩子能好过点。还有过两天咱爹娘就轮到咱家了，到时候连吃的都没有像话吗？”说完男人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这不是没办法吗？

　　大丫已经嫁出去了；二丫今年已经十五了，能说婆家了，还能换点钱；大孬今年十三四都能帮家里干出力活了，再说都这么大了，谁会要他；小孬才刚会走，送出去就是让他去死。更别说你肚子还有一个，他生下来不吃不喝了吗？

　　只有二孬他们大小合适送走，出去说不定被有钱人领走了，能过上好日子呢，不比跟着咱强。你以为我就想送他们走吗？我也是孩儿他爹，我心里也难受。”

　　那女人抹抹眼泪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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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孬！五丫！六丫！快点起来，快点。”女人叫他们起床，给他们换上压箱底的好衣服，脸擦得干干净净的，还破天荒的给五丫六丫梳了好看的头发。

　　平日里洗脸这些事都是叫他们自己干的，更别说给他们梳头了。五丫六丫的头发再小点的时候是大姐梳的，去年大姐嫁人了，就是二姐给梳。梳一次至少都得坚持一周，梳的紧紧的，晚上睡觉也不许摘皮筋。

　　他们感觉到今天可能有些不一样，一脸兴奋的问：
　　“娘，今天是咋了？”

　　“今天你秀芹婶子要上镇上去，我跟她说了，叫她领着你们逛逛。想不想去？”

　　“想！”孩子们齐声说。
　　看着这几个孩子，女人眼里泛着些许泪花，仍旧笑着，是少有的温柔。她笑起来眼尾带着细纹，从兜里摸出一毛钱塞到二孬手里，悄声说：“别被你爹知道了，二孬你是哥哥，出去领着妹妹花啊。”

　　二孬把一毛钱藏起来，重重点头，出家门时见着男人在门口坐着抽旱烟，叫了声爹，男人应了。

　　女人带着他们三人走到村口，不多时，一男一女赶着牛车来了。女人把他们抱到牛车上，叮嘱一声要他们听婶子的话就走了，一步三回头。牛车赶得快，女人还没走多远就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孩子们坐在车上喜气洋洋的，他们还没去过镇上呢。彼时的他们还尚未预见，这可能是见到爹娘的最后一面了，是以他们只顾往前看，没有回头看女人一眼。

　　出门的时候天还不亮，到镇上已经快晌午了，秀芹婶子从家里带了黄面馍，给他们一人分了半个。吃完就带着他们下车到处逛。小孩很听话，没乱跑一直跟着秀芹婶子。

　　秀芹见甩不掉他们，便哄着他们到了卖糖的地方，跟他们说：“二孬，你领着妹妹在这里等婶子一会儿，婶子突然想起来有个东西忘买了。”

　　狗蛋点点头，看着秀芹婶子走远。

　　“哥，我想吃糖。”

　　“哥，我也想。”

　　二孬看看她们，说行。

　　“老板，这个糖咋卖啊？”卖糖这里围了很多小孩，二孬只能提高自己的声音，让老板注意自己。

　　老板低头看他，见小孩穿的衣服挺干净的，才开口回答：“你指的这是水果糖，一斤一块三。你要多少？”

　　“老板，我只有一毛钱，可以买几颗啊？”

　　老板听见这话有些生气：“一毛钱能买个啥，去去去，小孩别干扰我做生意！”

　　二孬听见老板驱逐的话也没有生气，只是继续说：“老板，你就卖我吧，我妹妹实在想吃。”

　　老板不再搭理他，只当没听见。

　　二孬见状也不再出声了，只是回头跟妹妹说：“哥哥钱不够买，等下次再买吧。”

　　三人不再说话，乖乖等在摊子旁边。他们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还没等到秀芹婶子，但是也不敢乱跑害怕秀芹婶子回来找不到他们。

　　直到太阳下山，直到卖糖的收摊，他们都没等到秀芹婶子回来。

　　卖糖的老板见他们在这里站了一下午，觉得他们可怜，走之前给二孬塞了一把水果糖，不多，五颗。二孬把那一毛钱递给老板，老板挥挥手走了。

　　二孬把糖给妹妹们一人分了一颗，还剩三颗，如果他不吃的话，正好够回家给二姐和爹娘一人一个，这样想着，他把糖塞进兜里。妹妹们吃完了再问他要，他也不给。

　　刚开春，天黑得早，他们到底还是没等到秀芹婶子回来。

　　“哥，婶子怎么还没回来？街上都没人了，我害怕。”

　　“哥，我也害怕，婶子是不是把我们忘了，我们咋回家啊？”

　　妹妹们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二孬强装镇定，开口安慰她们：“别怕，哥肯定能带你们回家。”

　　话毕，二孬一手牵起一个，朝着婶子最后走的方向走去。他们一直走，总算看见了早上牛车停的那个位置，地上还有牛粪提醒他们就是这里。

　　天黑了，路上人很少，偶尔遇到个人，二孬都会上去问路，无奈土坡那片比较偏，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

　　二孬从那些只言片语和自己的记忆里东拼西凑出回家的路，就那么带着妹妹们走，一路上谁也不敢停，妹妹们累了二孬也强行拖着她们走。

　　谁也不知道这三个孩子到底怎么走回家去的，到家时的天跟他们出门时一样，他们趴到门上大声喊：“爹！娘！开门啊！我们回来了，秀芹婶子把我们落下了，我们走回来的。”

　　“爹娘！开开门！”

　　刚开始他们只是在外面喊，后面开始又拍门，木门被拍得震天响，里面的人早就被吵醒了。只是没有一个人出来。

　　女人在床上刚想起身，就被男人拦住，女人便不再动了，只是躺在床上默默哭。

　　门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兴奋激动演变到声嘶力竭，最后谁也喊不动了，趴在门上挠门。指甲挠在门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的指甲断裂，指甲缝里填满木刺，死死扎在肉里带起阵阵刺痛，他们恍若未觉，仍旧挠着。最后指甲掀起来，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指尖在门上留下一片血淋淋。

　　其实土坡上的大多数人家门上都有这样的血淋淋，门上的印章渐渐被时间埋没。这样不可言说的秘密代代相传，大家都有默契不会去管这样的事，等孩子哭够了还叫不开门，自然会走。

　　这种时候最应该狠下心不管不问，这时候的狠心才是对孩子好，让他们早日死心，另觅出路。如果能被有钱人家捡走就是孩子命好，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是命该如此了。

　　至于孩子被赶出门之后是死是活也没人真的知晓，只在父母的幻想里当上了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这于父母而言是种宽慰，至少证明自己没有做错。可事实是如果他们去村子附近的山沟林野里看看，大多数孩子的衣服都在那里。

　　而那些心慈手软，不忍下手的父母，通常会邻里之间交换去做，担起这份“重任”。

　　二孬走的时候，两个妹妹还不肯走，他掏出那三颗糖默默放在门口，没再拉着她们一起走了。

　　快出村子的时候二孬回头看了一眼，只觉满目都是血淋淋的，承载他七年悲喜记忆的村子，自那天起被一片血淋淋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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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只记得他找到一条小溪之后，渴了饿了就都喝溪水，沿着小溪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天旋地转他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在医院里输液，旁边坐着一位老人，见他行了，老人连忙问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二孬只觉得晕乎乎的，看了老人许久，缓缓摇头说自己不记得了。

　　“好，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姓乔，你跟我姓，管我叫爷爷。至于名嘛，捡到你的时候太阳刚出来，就取一旸字。你就叫乔旸。”

　　乔旸刚被捡时发着高烧，送到医院输液，连输一周，温度才降下来。往后那两年里大病小灾不断。

　　大伯刚知道乔旸的存在时闹了好大一场，但是爷爷还是坚持留下他，此后每每见着大伯，对方总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但对方还没死了送他走的心，当着他的面说要把他赶出去都不是一两次，这让乔旸彻底把自己的身世封死在心里，往后再没了开口的勇气。

　　“彦哥，我之前想：等我长大了，我能挣钱了，我就告诉爷爷当年的秘密。到时候即便是大伯要赶我，我也不怕，我可以把爷爷接到自己身边孝敬。

　　但没想到，还没开口，爷爷就再也不能听我讲了。我真的很后悔，我骗了爷爷那么多年。”

　　“我真的……”

　　张彦听他讲完，早就没了刚才劝他的连篇道理，心下复杂，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忽地想起前几天晚上的那一遭话，只觉得后悔。
　　张彦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把乔旸抱在怀里，沉声说：

　　“没事了，没事了。以后有哥，哥年纪轻轻的，能给你当一辈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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