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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暖阳
王连长他们走的时候,天色已经近黄昏。军用卡车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突兀,最终也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只留下车辙和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我和妹妹,像两株被狂风暴雨打折了枝丫、又被偶然路过的人勉强扶起的小草,留在了这个叫做靠山屯的地方。四野的山影正一点点吞没残光,傍晚的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江月的小手在我掌心里冰凉。
村长李卫国就站在我们面前。他约莫四十五六岁,个子不高,但身板挺得像棵崖壁上的青松,透着一股经过风霜锤炼的硬朗。皮肤是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脸庞轮廓分明,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尤其眉头间有两道深深的竖纹,像是总在思考着什么严肃的事情。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但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王连长介绍说他也是退役军人,现在是村长兼着民兵队长。
他的眼神很锐利,看我们的时候,像是在评估什么,但深处并没有冷漠,反而有种……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像是透过我们,看到了别的什么沉重的往事。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妻子几年前病逝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
“就是这两个娃?”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本地口音,有些沙哑,但很稳,像山涧里的石头。
“嗯,哥哥叫江辰,妹妹叫江月。麻烦你了,老李。”王连长拍了拍李卫国的肩膀。
“放心。”李卫国只说了两个字,然后目光落在我包扎着的腹部,那目光有重量,让我下意识地想挺直腰,却牵扯到伤口,微微一颤。他的视线又移到紧紧靠着我、眼神里满是惊惶的江月身上。“跟我回家吧。”
他的家就在村头,一个带着不小院子的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块垒砌的,缝隙里长着干枯的苔藓,看起来很结实。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柴火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角落里几棵老树光秃秃的枝桠划破渐暗的天空。推开那扇厚重的、带着斑驳漆痕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尘、粮食谷物和一点点中药味的、踏实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寒气隔绝。一个姑娘正坐在灶膛前烧火,跳动的火光照着她的侧脸。她大概十七八岁,编着一条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颊红扑扑的,是那种健康的、劳动的红润。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像山涧里的泉水,透着未经世事的清澈和一股子韧劲。她穿着碎花棉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爸,回来啦?”她站起身,目光好奇又带着善意的打量,落在我和江月身上。
“晓慧,这是江辰和小月,会在咱家住一段日子。”李卫国言简意赅地介绍,“他受伤了,需要静养。你去把东边那间小屋再收拾一下,把炕烧上。
“哎,好!”李晓慧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或抱怨,只在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和江月紧抓着我衣角的手时,眼神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立刻转身去忙活,行动间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裙摆带起微弱的气流。
李叔把我安置在了东屋的土炕上。炕面已经烧得温热,一股干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透过褥子渗进僵硬的四肢百骸,确实让腹部的伤口那火辣辣的刺痛感缓和了一些。屋子不大,陈设简陋,但窗户擦得明亮,能看见窗外一方墨蓝色的夜空,炕席也干干净净,带着皂角的清爽气味。江月就住在我隔壁的小房间,和李晓慧的屋子挨着。
养伤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最初几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炕上。腹部的伤口在寂静的深夜里尤其存在感鲜明,随着脉搏一下下抽痛,提醒着我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和已然失去的一切。李叔话不多,但行动很细致。每天他会准时进来,带着一身室外清冷干燥的空气。查看伤口时,他那双布满粗茧、关节粗大的手,动作虽然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笨拙生硬,但极力控制着力道,放得很轻。他会带来捣碎的草药,颜色深绿,气味清苦,敷在伤口上有种舒适的清凉。换药后,他会默默放下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味道极苦,涩得人舌根发麻,但旁边必定会配上一小碗自家酿的、澄澈清甜的野蜂蜜水。
饭菜通常是李晓慧姐姐端进来。粗陶碗里往往是金黄色的玉米面贴饼子,边缘烤得微焦,散发着粮食的香气;或是熬得稠稠的、带着米油的小米粥;偶尔会有一个炖得烂熟的土豆,或者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青菜汤。东西简单至极,却带着食材本身朴实的味道和灶火特有的暖意,是我们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不敢想象的安稳。每一口热粥下肚,都像有一股微小的暖流,缓缓熨帖着冰冷已久的肠胃。
江月一开始还很怕生,像只受惊的小兽,总是缩在我屋里的角落,或者紧紧靠在我的炕沿,一双大眼里满是惊惶。但李晓慧有种天生的、让人放松的亲和力。她不像城里女孩那样纤细娇气,她朴实得像山间的石头,温暖得像冬日的灶膛,有一种扎根于土地的强大和安稳。
她会拿着自己用旧布头缝的、虽然抽朴但形态可掬的小动物布偶给江月玩,耐心地告诉她这是小兔子,那是大公鸡;会带着江月去院子里,指着那些晒在笸箩里的草药和干菜,一一告诉它们的名字和用处;会在烧火做饭时,让江月坐在旁边安全的小板凳上,给她讲山里哪种蘑菇雨后长得最快,哪种野果秋天摘来最甜。晚上,她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的旧油灯,教江月用红绿绿的丝线编手绳,纤细的手指灵活地穿梭。
“月月,你看,这样绕过去,对,真聪明!”晓慧姐的声音总是带着笑意和毫不吝啬的鼓励,像阳光一样洒在昏暗的屋子里。
慢慢地,江月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那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渐渐放开的天真笑容。她开始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晓慧姐身后,“晓慧姐,晓慧姐”地叫着,声音里有了依赖。看着她逐渐从失去父母的巨大悲恸和那场袭击的恐怖阴影中探出头来,我心里那块自变故以来就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沉重石头,也仿佛被这日常的、细微的温暖,一点点撬动了。
我能下地活动后,也会在院子里慢慢走动。李叔看到,不会过多嘘寒问暖,但会默默地把我常坐的那个小马扎从屋檐下搬到午后阳光最好的位置。他会坐在门槛上,就着明亮的光线,一言不发地擦拭他那杆老旧的、但每个部件都保养得锃亮的猎枪,或者叮叮当当地修补锄头、犁耙。偶尔,他会抬起眼,目光掠过我正在恢复的伤处,问一句“还疼得厉害不?”或者“晚上的炕,热度够不够?”他的话依然稀少得像冬天的星星,但那种沉默的关怀,像这环绕村庄的大山一样,厚重而踏实,让你知道,你被纳入了他的庇护之下。
晓慧姐更是把我们当成了天然的家人。她会把我换下来的衣服二话不说就拿去,在冰冷的井水里洗得干干净净,晾在院子里,衣服在风中摆动时,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气味;会在煮有限的鸡蛋时,偷偷在我和江月的碗底多埋上一个;晚上闲下来,她还会拿出自己珍藏的、边角都卷皱了的旧课本,用指尖点着,一字一句地,极其认真地教我们认字。她说:“多认点字,心里能亮堂点,总没坏处。”灯火如豆,映着她认真的脸庞和江月专注的眼神,那画面,莫名让人眼眶发热。
在这个远离战火、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庄,在这个虽然清贫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扎实生活气息和人情味的家里,我那颗在逃亡路上变得冰冷、紧绷、遍布裂痕的心,仿佛被这慢下来的、具体而微的时光一点点浸润着,抚摸着。愈合的,不仅仅是腹部的伤口。
我的伤口终于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像一条蛰伏的细虫,提醒着过往的惊险,却也标志着新生。彻底摆脱了伤痛的束缚,我才真正开始用双脚丈量这个小小的院落,用全身心去感受这个新的“家”。
深秋的山村,天高云淡,空气清冽得像刚舀上来的山泉水。阳光失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金子般珍贵,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江月见我行动自如,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炕上的哥哥,黏我黏得更紧了。晓慧姐去河边洗衣裳,她便拉着我跟去。河水清澈见底,哗啦啦地唱着歌,带着寒意从山间流下来。晓慧姐挽着裤腿,站在及踝的浅水里,用力揉搓着床单,手臂因为用力而泛红。江月不敢下水,就蹲在岸边的青石上,捡拾那些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挑出最漂亮的塞进我的口袋。
“哥哥,给你!这颗像小鸟的蛋!”她举起一颗乳白色的石头,眼睛亮晶晶的。
“嗯,真像。”我接过石头,冰凉滑腻的触感在手心蔓延。我也蹲下身,和她一起寻找,教她辨认石头上天然形成的纹路。“你看,这条线像不像一条小鱼?”
“像!像!”她兴奋地拍手,笑声像银铃一样,洒在潺潺的水声里。晓慧姐回头看我俩一眼,脸上带着笑,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一刻,我看着妹妹无忧无虑的侧脸,听着晓慧姐捶打衣物的沉闷声响,心里被一种平淡而饱满的情绪填满。这种带着劳作气息的日常,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除了陪江月,我更多的时间是跟着李叔。他话少,但行动就是最好的语言。他劈柴,我就在一旁把劈好的柴火抱到屋檐下,码放整齐,像他之前做的那样。他整理农具,我就帮忙递工具,或者用旧布头蘸了油,擦拭锄头犁铧上的锈迹。最初我做得笨手笨脚,码放的柴垛歪歪扭扭,擦拭农具也达不到他那种一尘不染的标准。李叔从不指责,只是在我离开后,会默默地重新整理一下,或者在我擦过的地方再细细地抹一遍。他的沉默不是不满,而是一种无言的教导,让我在观察和模仿中慢慢学习。
有一次,他检查我码放的柴垛,伸手推了推,几根不听话的柴火滚落下来。我顿时有些脸红。他却没说什么,只是动手示范,如何将粗的放在下面,细的放在上面,如何交错叠放,让柴垛既稳固又通风。“这样,吹大风也倒不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平稳。我学着他的样子重来,这一次,柴垛稳稳当当。他看了一眼,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便转身去忙别的。就是这样一个微小的肯定,让我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很久。我开始明白,在这个家里,表达关心和认可的方式,不是言语,而是行动。把你当成一家人,才会让你参与最日常的劳作。
晓慧姐的好,更是润物细无声。她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我和江月最细微的需要。天气越来越冷,她翻出李叔的旧棉袄,比着我的身形连夜改制,在灯下飞针走线,棉袄穿在我身上,温暖合体,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晚上洗脸洗脚,她总会提前把热水烧好,兑得温度恰到好处。吃饭的时候,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把饭菜端到我屋里,而是大家一起围坐在堂屋那张旧方桌旁。桌上的饭菜依旧简单,但分量明显足了,尤其是看到我和江月正在长身体,贴饼子总会多贴几个,粥也会熬得格外稠。
她依然教我们认字,但内容不再局限于旧课本。她会指着碗里的米说“米”,指着窗外的山说“山”,指着李叔说“叔”,指着自己说“姐”。她教江月写“靠山屯”三个字,一笔一划,极其耐心。当我第一次在沙盘上用木棍写出“李家”两个字时,晓慧姐看着,脸上露出了特别明亮笑容,李叔的目光扫过,虽然没说话,但低头喝粥的速度似乎慢了一拍。那种被认可的暖意,从心底细细地涌上来。
我开始真正熟悉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知道哪块石阶有点松动,知道鸡窝里哪只母鸡最爱下蛋,知道晓慧姐晒的哪种干菜炖汤最香。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升起,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是一种无声的召唤。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安置的“伤员”,而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会主动去井边挑水,虽然每次只能挑半桶,晃晃悠悠;会抢着去抱柴火,会学着晓慧姐的样子,往灶膛里添柴,看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
夜幕降临,油灯点亮。江月靠在晓慧姐身边,摆弄着她那些宝贝布头,或者复习新学的字。李叔或许在擦拭他的猎枪,或许在修补什么。我有时会帮忙搓麻绳,有时就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或是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这种安宁不再是初来时的、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喘息,而是沉甸甸地落到了实处,化作了日常的一粥一饭,一举一动。
我知道,我和江月的根,曾经被残酷地斩断。但在这靠山屯,在李叔和晓慧姐用沉默而坚实的温暖构筑的土壤里,新的根须,正悄悄地、顽强地向下扎去。
阳光透过擦得明亮的玻璃窗,在暖烘烘的土炕上投下方正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院子里传来江月和晓慧姐低低的笑语声,还有李叔在院角劈柴那规律而有力的“梆、梆”声,木柴裂开的声音清脆干净。这一切,交织成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人几乎要沉溺进去的安宁。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依然烽火连天,我们失去了至亲,前路茫茫。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靠山屯的李叔家里,我和妹妹得以喘息,得以在凛冽的寒冬真正到来之前,被这质朴而坚韧的温暖牢牢接住,汲取到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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