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为苍穹

　　杭州西子宾馆的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这是1999年江浙商界每年一度的"春茗沙龙"，空气中弥漫着龙井茶的清香和高级香水的味道。
　　沈墨染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一身剪裁得体的藏青色西装套裙，与周遭那些珠光宝气的富太太们格格不入。她手中端着一杯明前龙井，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全场。
　　"墨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你父亲最近身体可好？"
　　"多谢王叔叔关心，家父一切都好。"沈墨染礼貌性地微笑，"听说您的化纤厂最近在引进德国设备？"
　　"唉，别提了。"王总在她对面坐下，掏出手帕擦汗，"德国人太死板，一个零部件都要等三个月。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三个月市场都变好几轮了。"
　　这正是沈墨染想听的。她轻轻转动茶杯："是啊，我们沈氏的纺织厂也面临同样问题。进口设备贵，维护难，而且永远慢人一步。"
　　"要我说，还是做房地产来得快。"旁边一个穿着花哨西装的男人插话，"你看万科、万达，那才叫赚钱。做实业的，都是给银行和外国人打工。"
　　这番言论引来不少附和。沈墨染微微蹙眉，但没有反驳。这就是当下江浙企业家的普遍心态——浮躁，急功近利，都想赚快钱。
　　她起身走向餐台，刻意经过一群正在热聊的科技界人士。
　　"......听说华通所那个天才工程师辞职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说。
　　"你说楚云深？"另一个秃顶中年接话，"可惜了，他在数字交换机上很有一手。但太固执，非要搞什么自主创新，结果把马所长都得罪了。"
　　沈墨染放慢脚步，假装在挑选点心。
　　"我看了他留下的技术方案，说实话，很有想法。"一个年轻些的技术总监说，"把无线通信协议用在有线网络上，这个思路很新颖。"
　　"新颖有什么用？"秃顶中年不以为然，"现在市场要的是稳定成熟。你看思科为什么能垄断？人家技术成熟，生态完善。楚云深那个设计，用的都是国产芯片，谁敢用？"
　　"但成本只有思科的三分之一啊。"年轻总监反驳。
　　"成本？"秃顶中年冷笑，"银行系统会在意成本？电力公司会在意成本？他们要的是万无一失！"
　　沈墨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成本只有三分之一？这个数字让她敏锐的商业嗅觉立刻被唤醒。
　　她不动声色地离开沙龙，走到休息区，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张秘书，帮我查一个人。华通所的楚云深，最近刚辞职。我要他所有的公开资料，特别是他离职前提交的技术方案。"
　　三天后，沈墨染坐在沈氏集团总部的办公室里，仔细阅读着楚云深的资料。
　　这份被华通所废弃的《新一代智能交换平台设计方案》，在她看来简直是宝藏。她虽然不是技术专家，但在麻省理工斯隆商学院的学习经历，让她能够从商业角度判断技术的价值。
　　"成本降低三分之二，性能相当......"她轻声自语，"这不仅仅是价格战，这是对整个行业规则的颠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父亲沈万山走了进来。他今年六十岁，头发花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墨染，听说你在查一个工程师的资料？"沈万山在沙发上坐下，"又是哪个海归博士？"
　　"不是海归，是个本土工程师。"沈墨染把资料推过去，"爸，您看看这个。"
　　沈万山粗略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通信设备？这不是我们的领域。"
　　"但这是未来。"沈墨染站起身，走到窗前，"我们的纺织厂每年在信息化改造上投入多少？光是给思科交的服务费就上百万。如果有一套性价比更高的方案......"
　　"风险太大。"沈万山摇头，"我们做纺织做了三代人，稳扎稳打才是根本。跨行业发展，九死一生。"
　　"可是爸，您看看现在的形势。"沈墨染转身，语气急切，"亚洲金融危机刚过，出口订单减少三成。我们的传统业务正在萎缩，必须寻找新的增长点。"
　　沈万山沉默片刻："你表哥赵瑞龙前几天来找过我，他家的地产公司想跟我们合作开发钱江新城的项目。那个回报率，比搞什么通信设备高得多。"
　　沈墨染的嘴角微微抽动。赵瑞龙，那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除了靠父辈的关系拿地皮，还会什么？
　　"房地产确实来钱快，但那不可持续。"她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而且，我们真的要一辈子做加工制造吗？永远处在产业链最低端？"
　　沈万山叹了口气："墨染，我知道你有抱负。但你也要明白，我们是家族企业，每一步都关系到几百号员工的饭碗。"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转型。"沈墨染走回办公桌，抽出一份报表，"这是集团过去五年的利润率，每年下降两个百分点。照这个趋势，十年后我们就要亏损了。"
　　父女俩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
　　最终，沈万山站起身："我给你五十万，你去试试。成了最好，不成也要及时止损。"
　　五十万，还不够买一套进口设备。但沈墨染知道，这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让步。
　　"谢谢爸。"她轻声说。
　　沈万山走到门口，又回头："下周末赵家请吃饭，你准备一下。"
　　门关上了。沈墨染知道父亲的意思——与赵家联姻，才是他心中最稳妥的"转型方案"。
　　她拿起电话："张秘书，帮我约楚云深。就说沈氏集团有意进行信息化改造，想听听他的专业意见。"
　　会见安排在一周后，地点是沈氏集团旗下的一家茶楼。
　　楚云深准时到达，穿着那套略显宽大的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沈墨染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窘迫——西装袖口有磨损，皮鞋虽然擦得锃亮，但鞋底已经磨薄。
　　"楚工，久仰大名。"沈墨染起身相迎，"我在华通所的技术简报上读过您的论文。"
　　楚云深有些意外："沈总对通信技术也感兴趣？"
　　"叫我墨染就好。"她微笑，"沈氏正在考虑进行全面的信息化升级，所以想听听专家的意见。"她故意没有透露自己已经看过他被废弃的方案。
　　茶艺师娴熟地冲泡着乌龙茶，茶香氤氲中，楚云深开始讲解数据通信的基本原理。他讲得很投入，时不时在餐巾纸上画示意图。
　　沈墨染认真听着，不时提问。她的问题都很专业，直指要害。
　　"所以，楚工认为现有的进口设备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不是技术问题，是适配性问题。"楚云深说，"国外的网络环境和我们不同，他们的设备容易出现'水土不服'。"
　　"那如果要做一套适合大汉国情的设备，关键技术难点在哪里？"
　　"核心算法和芯片。"楚云深不假思索，"我们必须有自己的调度算法，而且要能用国产芯片实现。"
　　沈墨染注意到，一谈到技术，这个看似内向的工程师眼中就会闪烁出异样的光彩。
　　"我听说，您最近从华通所离职了？"她看似随意地问。
　　楚云深的笑容僵了一下："是。有些理念不合。"
　　"可惜了。"沈墨染轻叹，"华通所失去了一位人才。"
　　她停顿片刻，决定摊牌："其实，我看了您的那份《新一代智能交换平台设计方案》。"
　　楚云深愣住了。
　　"很精彩的设计。"沈墨染从包里取出一份复印件，"特别是将无线协议用在有线网络上的想法，很有创意。"
　　"您从哪里......"
　　"这不重要。"沈墨染直视他的眼睛，"重要的是，您是否还愿意把这个设计变成现实？"
　　楚云深沉默了。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沈总，实不相瞒，我已经在创业了。"他终于开口，"但这个项目风险很大，可能血本无归。"
　　"我知道。"沈墨染微笑，"但我愿意投资。"
　　她取出支票本："五十万，占股30%。此外，沈氏集团可以做你们的第一个客户。"
　　楚云深震惊地看着她。这个年轻女孩的果断和魄力，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您完全可以选择更稳妥的投资方向。"
　　沈墨染望向窗外。茶楼下的运河里，一艘货船正缓缓驶过，船工哼着江南小调。
　　"楚工，您知道我们沈家的纺织厂，最早是怎么起家的吗？"她突然问。
　　楚云深摇头。
　　"我太爷爷那时候，只是个小作坊，给洋行的外国商人做代工。"沈墨染的声音很轻，"有一次，洋行拖欠货款，太爷爷差点跳河。从那时起，他就发誓，一定要做出自己的品牌。"
　　她转回头，目光坚定："但是三代人了，我们还是在做代工，只不过从给洋人代工，变成了给品牌代工。利润的大头，永远被别人拿走。"
　　楚云深默默听着。
　　"我在美国读书时，去过硅谷。"沈墨染继续说，"那里的人谈论的是改变世界，是颠覆行业。而我们这里呢？谈论的是怎么拿地，怎么搞关系，怎么赚快钱。"
　　她深吸一口气："我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您的技术，或许就是一个机会。"
　　楚云深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突然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沈总，创业很苦。"他轻声说。
　　"我知道。"沈墨染笑了，"但总比一辈子给人代工强。"
　　她拿起笔，在支票上签下名字，推到楚云深面前："这是定金。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出来，沈氏旗下所有企业的信息化改造订单，都是你们的。"
　　楚云深看着支票上的数字，感觉手心在出汗。这不是他见过的最大面额的支票，但却是最沉重的一张。
　　"我需要和合伙人商量。"他说。
　　"当然。"沈墨染点头，"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我要参与运营。"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不是作为投资人，是作为合伙人。"
　　楚云深愣住了。这个条件，和顾秋白当初如出一辙。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因为我不想只做一个出钱的。"沈墨染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要亲手参与创造一个可能改变行业的企业。"
　　她转身，逆光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
　　"楚工，这个时代正在剧变。要么主动求变，要么被变革的洪流淹没。您选择哪条路？"
　　楚云深看着手中的支票，又看看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女孩，终于下定了决心。
　　"欢迎加入。"他伸出手。
　　双手相握的瞬间，窗外恰好传来货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响亮，仿佛在为一个新时代吹响号角。
　　送走楚云深后，沈墨染独自在茶室坐了很久。她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瑞龙哥，抱歉，下周末的饭局我去不了了。是的，我已经决定了。"挂掉电话，她长舒一口气。这一次，她要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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