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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之音
镇国公府的回信,是在七日后送到的。
那日午后,沐兹正在花圃里给芍药分株。春末夏初,芍药花期将尽,正是移栽分根的好时节。她挽着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手上沾满了泥土,动作却依然优雅从容。
“小姐,国公府来人了。”青黛小跑着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是周嬷嬷亲自来的,说是老夫人给小姐的东西。”
沐兹动作一顿,直起身来。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锦盒。盒子不大,紫檀木的,雕刻着缠枝莲纹,触手温润,一看就是用了多年的旧物。
打开来,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卷泛黄的医案,用绸带仔细系着。最上面压着一枚羊脂白玉佩,雕成芍药花的形状,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那是母亲的旧物。
沐兹拿起玉佩,指尖拂过温润的玉面,心中一阵酸楚。
“周嬷嬷人呢?”她问。
“在前厅候着呢,说要见小姐一面。”
沐兹将玉佩收进袖中,抱着锦盒去了前厅。
周嬷嬷是镇国公府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伺候了老夫人大半辈子,在国公府地位极高。她今年五十有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青色缎面褙子,眉眼间透着精明干练。
见沐兹进来,周嬷嬷起身行礼:“老奴见过表小姐。”
“嬷嬷快请坐。”沐兹亲自扶她坐下,又让青黛上茶,“外祖母身体可好?”
“老夫人一切都好,就是惦记表小姐。”周嬷嬷接过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沐兹,眼神复杂,“老夫人让老奴给表小姐带句话: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有些事,查清楚了未必是好事。”
沐兹心头一沉。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外祖母知道她在查母亲的事,而且……查出来的结果,可能会让她难以承受。
“嬷嬷,”沐兹轻声问,“外祖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周嬷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表小姐聪慧,老奴也不瞒您。老夫人接到您的信后,立刻派人去了南边。确实查到了些东西,但……老夫人说,现在还不是告诉您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牵扯太大。”周嬷嬷压低声音,“当年给姑奶奶看病的那些江湖郎中,如今都找不到了。有人看见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京郊的乱葬岗。”
沐兹瞳孔一缩。
乱葬岗。那是专门埋葬无主尸首的地方。
“都死了?”她声音有些发紧。
“都死了。”周嬷嬷点头,“而且死因蹊跷,仵作验过,说是中毒身亡。但具体中的什么毒,没人查出来。这事当年报过官,最后不了了之。”
沐兹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江湖郎中,集体中毒,死在乱葬岗。这绝不是巧合。
“还有,”周嬷嬷继续道,“老夫人查到,当年姑奶奶生病时,老爷——我是说沐尚书——确实从南边请了大夫来。但那些人,根本不是正经郎中。”
“那是什么人?”
周嬷嬷犹豫了一下,才道:“是……专门给人配‘秘药’的。南边有些江湖术士,手里有些祖传的方子,能治病,也能……要命。”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沐兹心上。
能治病,也能要命。
父亲请来的,到底是治病的郎中,还是要命的凶手?
“老夫人还查到一件事,”周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姑奶奶去世前三个月,老爷曾经从账房支取了一笔银子,数目不小。账本上记的是‘购药材’,但具体买了什么,没人知道。”
沐兹闭上眼。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
父亲请来不三不四的江湖术士,母亲服药后病情突然恶化,那些江湖术士后来集体中毒身亡,死因不明……
这一切串起来,指向一个她不敢深想的可能。
“嬷嬷,”良久,她才睁开眼,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外祖母还说什么了?”
周嬷嬷从怀里取出一个更小的锦囊,递给沐兹:“老夫人说,如果表小姐执意要查,就把这个交给您。里面是当年伺候姑奶奶的几个丫鬟婆子的下落——老夫人这些年一直暗中照应着她们,就等着有一天,或许能派上用场。”
沐兹接过锦囊,沉甸甸的,像是装满了秘密。
“多谢外祖母,多谢嬷嬷。”她起身,郑重地福了一礼。
周嬷嬷连忙扶住她,眼圈有些发红:“表小姐,您要保重。老夫人最疼的就是您,她不告诉您,是怕您……怕您承受不住。”
“我知道。”沐兹点头,“请嬷嬷转告外祖母,兹儿明白轻重,不会莽撞行事。”
送走周嬷嬷后,沐兹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
她打开锦囊,里面是几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名字和地址:赵嬷嬷,西城豆腐胡同第三家;春桃,南郊李家庄……都是当年母亲身边的人,母亲去世后,陆续被“打发”出了府。
沐兹看着这些名字,心中五味杂陈。
外祖母这些年一直暗中照应着这些人,是在等什么?等一个为女儿申冤的机会?还是等一个真相大白的时刻?
她将纸条收好,又打开那几卷医案。
医案是手抄的,字迹工整,记录着母亲从生病到去世的全过程。初期是风寒,用药疏散;中期转为郁结,用逍遥散加减;后期突然恶化,高热不退,神志不清……
最后一页,是临终前的脉案:“脉象沉细如丝,气血枯竭,药石罔效”。
沐兹一行行看下去,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医案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用药也中规中矩。可若是细究,就会发现几处蹊跷:母亲病情突然恶化那几天,用的药量明显加重,而且多了几味性烈的药材。这些药短期能退热,长期服用却会耗损元气。
还有,医案里提到了“夜寐不安,时有惊悸”,这是心神受损的症状。可开的药方里,却没有一味安神的药。
这不合理。
除非……开药的人,根本不想让她好。
沐兹合上医案,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初夏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纸,噼啪作响。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雨水挟着凉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院子里,那些芍药在雨中摇曳,花瓣被打湿,颜色愈发娇艳。可沐兹知道,这场雨过后,很多花都会凋零。
就像母亲一样,在最美好的年纪,突然凋零。
“小姐,”青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小姐来了,说是想学琴。”
沐兹回过神,关上窗:“请她到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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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室在静玉轩东厢,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靠窗摆着一张蕉叶式古琴,琴身是上好的桐木,琴弦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沐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她今天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衣裙,梳着双环髻,看起来乖巧可人。见沐兹进来,她连忙起身:“姐姐。”
“坐吧。”沐兹在琴前坐下,试了试音,“你想学《流水》?”
“是。”沐瑶点头,“姐姐昨日说可以教我……”
“《流水》是古琴名曲,最难在‘意’而不在‘技’。”沐兹缓缓道,“你要先明白,这曲子里流的是什么水——是山涧清泉,还是江河奔流?是春雨绵绵,还是秋雨潇潇?心境不同,弹出来的味道就不同。”
沐瑶听得似懂非懂。
沐兹不再多说,抬手抚琴。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按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流泻而出,初时如细泉滴石,叮咚作响;渐渐如溪流潺潺,蜿蜒流淌;再后来如江河奔涌,气势磅礴。
沐瑶听得呆了。
她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声。那声音里,有孤寂,有隐忍,有挣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沐兹收回手,淡淡道:“这是《流水》的第一段。你听出了什么?”
沐瑶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好像……有点悲伤?”
“悲伤?”沐兹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或许是。也或许是决绝——流水东去不复还,就像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沐瑶心头一跳,总觉得沐兹这话别有深意。
“来,”沐兹起身,让出位置,“你试试。”
沐瑶忐忑地坐下,按照沐兹教的手法,试着拨动琴弦。可她指法生疏,弹出来的声音零零落落,完全不成曲调。
“不对,”沐兹俯身,握住她的手,“手腕要放松,指尖要用力。这样——”
她的手覆盖在沐瑶的手上,带着她按弦、拨弦。两人的距离很近,沐瑶甚至能闻到沐兹身上淡淡的芍药香。
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一阵发冷。
沐兹的手很凉,像浸过冰水。那种凉意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她心里。
“姐姐,”沐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你……是不是很恨我?”
沐兹动作一顿。
她松开手,直起身,静静地看着沐瑶。
琴室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
良久,沐兹才轻轻开口:“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因为母亲……”沐瑶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母亲抢了我母亲的位置?”沐兹替她把话说完,语气依然平静,“不,我不恨你。你母亲做的选择,与你无关。你只是她的女儿,仅此而已。”
这话说得很淡,却让沐瑶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不恨我。因为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在她心里,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认知,比恨更让人难堪。
“继续练吧。”沐兹退后一步,“今日先学第一段,三天后我检查。”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琴室。
沐瑶独自坐在琴前,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觉得那上面还残留着沐兹的凉意。那凉意钻进皮肤,钻进骨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窗外雨声渐大,天色也暗了下来。
琴室里没有点灯,昏暗中,古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见证着这座府邸里的秘密,见证着人心里的暗涌。
也见证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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