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也曾绽开过

　　他终究没有在那栋待拆的老房子前逗留太久。初入夏，夜风还微微泛着凉意，吹在身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颤栗，也吹散了他心头那点因旧地重游而泛起的、不切实际的涟漪。吴祉招手拦了出租车，报出那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地址。
　　他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象，从破败的老城区再次滑入霓虹闪烁的繁华地带。眼前被城市的绚烂填满，吴祉却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他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抛在了那栋熟悉的老房子前。那短暂的、关于过去的出离，仿佛一场恍惚的梦，梦醒了，他还是要回到那个精致的牢笼中去。
　　他垂下眸子，指腹不自觉摩挲着指尖那枚已经有些变色的银质素戒。那是沈炀用他赚下的第一笔钱买下来的，在一个对于现在来说只能算是卖场的商场的柜台，他小心翼翼捏着那张存着他第一笔可以用于生活的柴米油盐之外的钱款的银行卡站在装潢精致的柜台前。那时的他买不起昂贵复杂的款式，只选了这样一枚素指环，甚至没钱在内圈刻下几个字母。
　　可沈炀不依。他偷偷把戒指藏起来好几天，每天打工回来，不管多累，都会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用一根极细的刻针，屏着呼吸，在戒指内侧一点一点地刻字。吴祉记得有一次半夜醒来，看见沈炀弓着背，眉头拧得死紧，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额头上甚至沁出了细汗，仿佛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精密手术。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勾勒出少年人专注到近乎执拗的侧脸轮廓。
　　“刻什么呢，这么费劲？”吴祉当时睡眼惺忪地问。
　　沈炀吓了一跳，手一抖，刻针差点划伤手指。他连忙把戒指握在手心，转过头，眼神有些慌乱，又带着被撞破秘密的羞赧：“没、没什么……哥你快睡，明天还上班呢。”
　　直到吴祉生日那天，沈炀才红着耳朵，把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心里。打开来，那枚素净的银环静静躺着，内侧，是沈炀一笔一划、深浅不一却异常清晰刻下的两个字——“吾归”。
　　吴祉，吾归。
　　我的归宿。
　　收到这枚戒指的时候，吴祉捧着那个小小的戒指盒看了好久，胸口被强烈的情感烫的满满当当的。那不是一枚值钱的戒指，却比任何钻石珠宝都沉重，因为它承载着一个少年全部的爱意、承诺和关于“家”的构想。他当时甚至舍不得立刻戴上，怕日常的磨损会模糊了那两个字。沈炀却直接拿起戒指，有些笨拙却坚定地套在了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戴着，”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眼睛却亮得惊人，“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有主的人了。我也是。”
　　戒指尺寸微微有些大，沈炀当时还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说明年一定攒钱换个更合适的。吴祉却只是笑，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在戒指内侧缠了几圈，牢牢地固定住。那根红绳后来磨损断掉了，戒指也因为常年的佩戴，银质氧化，不复最初的光亮，尺寸也因为吴祉这些年清减了些而显得更加松旷，可吴祉从未想过取下，也从未想过更换。
　　它就像一个无声的烙印，刻在他的指间，也刻在他的生命里。
　　出租车缓缓停在别墅门口。吴祉付了钱，推开车门。院子里那几棵广玉兰在夜色里静默地立着，白日里含苞的骨朵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轮廓。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二楼卧室的窗口——一片漆黑。
　　沈炀还没回来，或者，回来过又走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冷白的光照亮空旷的客厅，也照亮了他指间那抹黯淡的银。屋子里寂静无声，和他离开时一样，甚至更冷清了些。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玉兰夜风送进来的清冽，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矛盾气息。
　　吴祉没有开大灯，借着玄关的光换了鞋。他走到客厅，昨晚被沈炀随意丢弃在沙发上的外套已经不见了，大概是沈炀回来过取走的。吴祉没有深究，只是在沙发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滞涩感。他背靠着冰冷的流理台，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上。
　　戒指松垮地套在指根，随着他无意识的转动，内圈那两个几乎被磨平、需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的“吾归”字样，偶尔会蹭过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
　　“吾归”。
　　他的归宿。
　　吴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多讽刺啊。刻下这两个字的人，如今却把他的“归宿”，变成了一座等待戈多的荒原。
　　他还记得沈炀刻完字后，有好几天手指都缠着创可贴，问他怎么弄的，他只含糊说是打工时不小心碰的。直到后来吴祉看到他藏起来的刻针和满桌的金属碎屑，才明白那伤口从何而来。那时候的心疼和感动，现在想来，都变成了一把细密的针，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只剩下闷钝的痛。
　　那时的沈炀，会为他指尖一道小小的伤口而紧张半天，会攒很久的钱只为给他一个带着笨拙手刻字的承诺。而现在的沈炀，可以毫不在意地将他的心意扫入垃圾桶，可以带着陌生的香水味夜归，可以用一句“我很忙”就打发掉他所有的关切。
　　戒指还是那枚戒指，甚至因为常年的佩戴，更贴合他手指的弧度了。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会为他刻下“吾归”的少年，却好像被时光偷换了灵魂，只留下一具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的躯壳。
　　吴祉将杯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却无法浇灭心头那簇名为“回忆”的、灼人的火焰。他把杯子轻轻放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摘下那枚戒指，放在掌心。银色的指环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下，黯淡无光，内侧的字迹模糊不清，如同他们之间那些早已褪色、难以辨认的过往。
　　他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重新将它戴回原位。
　　不是因为还相信“吾归”的承诺，而是因为，这枚戒指，连同那些被他封存在记忆深处的、沈炀最爱他的那些年，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像一道旧疤，不碰的时候无知无觉，触碰时，才会想起当初皮开肉绽的痛，和愈合过程中那漫长而细密的痒。
　　他走上楼，洗了澡，换上睡衣，躺在宽大床铺的一侧。手指无意识地，又一次覆上那枚戒指。
　　窗外的玉兰，在夜色中静静呼吸。
　　而他的“归宿”，在枕畔的另一边，依旧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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