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艾之梦

　　地球的繁华，像一件缀满宝石却冰冷刺骨的华服。当郭申艾真正试图融入其中，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生活时，她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件华服之下，隐藏着何等坚硬的骨骼。

　　变卖资产为云梦赎身、支付天价医疗费，几乎掏空了她。曾经视作寻常的优渥，如今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梦。账户上不断缩水的数字，像沙漏一样，提醒着她和云梦在地球生存的倒计时。云梦的学费、生活费、以及租住那座虽然简朴却仍依旧价格不菲的住所的开销，像无形的鞭子，日夜抽打着她的神经。

　　她必须工作，立刻，马上。

　　然而，一个活了一百多年，却几乎从未有过正式职业，所学技能早已与当下社会脱节的“古代”年轻面孔，在就业市场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尝试过。放下曾经身为富豪千金的矜持，她奔走于各种招聘场所。她去应聘过星际贸易公司的文员，对方对她缺乏最新物流系统操作经验表示遗憾；她去尝试过高端艺术品销售，却因不熟悉当下新贵们的审美趣味而业绩惨淡；她甚至去一家生态园应聘过讲解员，却因为无法准确说出最新引入的外星植物学名而被婉拒。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否定。她像个闯入了陌生丛林的孩子，跌跌撞撞，满身泥泞。曾经被精心保养的容颜，因焦虑和奔波而染上憔悴，眼底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皮肤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对着镜子，她甚至觉得，自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并非□□上的衰老，而是一种精神气被消耗殆尽的疲惫。

　　夜深人静时，听着云梦在房间均匀的呼吸声，巨大的恐慌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害怕无法给他安稳的生活，害怕他刚刚燃起的对未来的希望，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熄灭。那种无力感，是那么噬心刺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每一次面对重大抉择时那样。她坐在窗前，望着地球璀璨的夜空，开始审视自己。

　　她拥有什么？

　　是的，她缺乏与时俱进的职业技能。但她也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东西——一百多年的生命厚度。她经历过战争的创伤，见证过科技的飞跃，体会过至亲的离去，也品尝过极致的奢华与极致的孤独。她对人性有着跨越时间的观察，她能理解那些隐藏在财富与权力背后的，属于人类最本质的悲欢、欲望与恐惧。

　　尤其是……孤独感。那种在漫长岁月里，看着同龄人老去、逝去，与世界渐渐产生隔膜的、属于长寿者的独特孤独。她本身就是这种孤独的亲历者。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心理治疗师。

　　专为那些同样拥有漫长寿命、坐拥巨大财富，内心却可能荒芜如沙漠的顶层人士服务的心理治疗师。

　　他们需要的，或许不是一个精通最新技术的员工，而是一个能理解他们百年孤寂的、沉静的倾听者，一个能跨越时间沟壑，与他们进行灵魂对话的同行者。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这是一条未经勘探的道路，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也是唯一能将她自身“劣势”转化为优势的途径。更重要的是，如果能成功，其回报将足以支撑她和云梦在地球的生活。

　　决心，如同磐石，在心底落定。

　　她开始行动。动用了尘封已久的人脉网络，那些曾经在宴会厅里交换过名片、有过几面之缘的名字，如今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小心翼翼地联系，谦逊地说明意图，请求引荐。过程并不顺利，冷眼与敷衍是常态，但她早已放下了自尊，如同攀爬者在悬崖边，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藤蔓。

　　几经周折，层层关系的辗转，她的名字，终于通过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递到了章念泽的面前。

　　一位二百二十岁，生命进入最后二十年倒计时，拥有无数改变世界发明专利，却深居简出的顶级富豪。

　　考核，在一座位于城市云端、充满禅意与科技感的顶层公寓中进行。

　　郭申艾穿着她最素雅、也最能衬托她书卷气质的衣服，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当她被智能管家引入那间视野极佳、布置却异常简洁的客厅时，她看到了那个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背影。

　　他转过身来。

　　那一刻，郭申艾的心微微一动。

　　他深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材保持得极好，挺拔而匀称，看得出是长期坚持锻炼的结果。人类抗衰技术在他五十多岁时取得突破，将他的容貌定格在了那个充满成熟魅力的阶段。他的脸庞上确实留下了岁月的刻痕，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嘴角也有着深深的法令纹，但这些非但没有折损他的魅力，反而增添了一种历经沧桑后沉淀下来的、醇厚如酒的风度。可以想见，他年轻时应是一位极为出色的美男子。他的衣着看似简单，一件深烟灰色的高领羊绒衫，搭配一条质感极佳的黑色长裤，却处处透着低调的精致与良好的品味。

　　申艾心里默默为他惋惜着，按照他的身体状况，他应该还能活很久很久，可是地球有着严苛的规定，哪怕是再富有的人，到了240岁就会启动生命终止计划，没有人可以破例。

　　“郭申艾小姐？”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历经世事的沙哑，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审视，没有傲慢，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在观察一件有趣事物的好奇。

　　“是的，章念泽先生。很荣幸见到您。”郭申艾微微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从容。

　　他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茶就好，谢谢。”

　　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动作优雅流畅。茶香袅袅，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稍稍缓解了空气中的一丝紧张。

　　“我听说，你想成为一名心理治疗师，专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服务？”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我认为，漫长的生命带来的，不仅仅是时间的馈赠，也有其独特的挑战。”郭申艾斟酌着词句，目光坦诚地迎向他，“我希望能运用我自身的经历和感悟，帮助像您一样的人，找到内心的平静与……意义。”

　　章念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品着茶，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表象，直视她灵魂的深处。他没有问她的专业背景，没有考校她的理论知识，而是如同闲谈般，问起了她对时间、对孤独、对失去的看法。

　　郭申艾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核。她放弃了任何技巧性的回答，只是坦诚地、用自己一百多年所积淀的感悟去回应。她谈起那只名叫“云梦”的猫的死亡，谈起对父辈口中沉没都市上海的想象，谈起在漫长岁月里，如何与“存在”本身和解。

　　她说话的时候，章念泽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的眼神里，最初的好奇，渐渐染上了一丝惊讶，然后是……一种找到同类般的、微弱的共鸣。

　　当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黄昏的金辉时，章念泽放下了茶杯。

　　“很有趣的视角。”他缓缓开口，“活得久，有时候不是恩赐，是刑罚。看着熟悉的一切消失，不断告别，最后连自己为何存在都变得模糊。”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城市，“你的眼睛里，有类似的东西。不是教科书上的东西，是真正被时间洗礼过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电子卡片，递给她。

　　“这是我的私人通讯码和第一次咨询的预付费用。”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多了一份正式的认可，“时间由你安排。我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像今天这样……真诚。”

　　郭申艾接过那张轻薄却重若千钧的卡片，指尖微微发颤。她看到了上面显示的费用金额——一个足以支付云梦数月开销的、极其丰厚的数字。

　　成功了。她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随之涌上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和难以言喻的激动。

　　“谢谢您的信任，章先生。”她站起身，郑重地说道。

　　章念泽微微一笑，那笑容让他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却显得格外温和：“是我该谢谢你，郭小姐。在这个年纪，能遇到一个……或许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并不容易。”

　　离开那座云端公寓，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郭申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前路依然漫长且未知。

　　但至少，她抓住了一根坚实的藤蔓，在这看似无底的深渊旁，找到了一个可以攀爬的支点。

　　这一切的挣扎、焦虑、憔悴，都是为了那个此刻正在灯下苦读的蓝发少年。

　　她清楚，这是她能用自己这具被时间凝固的躯体和灵魂，为他提供的、最直接，也最义无反顾的支持。

　　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城市的灯火在她眼中，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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