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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味的大白兔奶糖
窗外的天光刚刚透出一丝鱼肚白,夏日的清晨本该是明朗的,此刻却被浓稠的灰云压得喘不过气。远处传来闷雷的滚动声。
段一乐被这雷声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短暂地照亮了房间,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整个人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蜷缩起来,飞快地用薄被蒙住了头,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惧的棕色眼睛。
他从小就怕打雷。
然而,除了恐惧,另一种更沉的情绪很快抓住了他——失落。
“季明澜……”
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可是下这么大的雨,他还会来吗?那个约定,会不会像被雨水打落的蝴蝶翅膀,脆弱得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段一乐的眼圈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对孩子而言,一个郑重的约定,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窗外恼人的雨声,也能压下心底那不断上涌的酸楚。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姥姥郑奶奶带着心疼的嗔怪声:“哎哟,你看看你,这浑身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快进来快进来,等会儿非得感冒不可!”
一个让段一乐瞬间安心的、清亮又带着点湿漉漉气息的声音响起:“没事的,郑奶奶!我身体好着呢,这点雨不算什么!”
是季明澜!
段一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从被窝里探出头,竖着耳朵仔细听。
“咔嗒”一声,他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带着室外的风雨气息闪了进来。季明澜的头发完全湿透了,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他小麦色的脸颊不断滑落,身上的旧背心和短裤也紧紧贴着皮肤,还在往下滴着水。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笑意精准地捕捉到了床上那个裹着被子的小鼓包。
四目相对。
段一乐再也忍不住,他猛地掀开被子,一头扎进季明澜湿漉漉的怀里,两只小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嘿嘿,哥哥你来啦。”他把脸埋在季明澜微凉的脖颈间,声音闷闷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他抱得很紧,仿佛一松手,这个顶着雷雨而来的哥哥就会消失不见。
季明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全身心的依赖撞得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软乎乎的。他伸出同样湿漉漉的手,回抱住怀里这个香香软软的小身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当然了,我们拉过勾的。”
他心里也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乐乐今天这么激动?是因为打雷害怕吗?这个念头让他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一种“被需要”的巨大满足感油然而生。
郑奶奶赶紧跟了进来,看到这情景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哦!现在好了,两个人衣服全湿了!真是两个小冒失鬼!快,都把湿衣服脱了,一起去洗个热水澡,不然一会儿真该感冒了!”
“一起洗澡”这四个字像是有魔力,让刚才还紧紧相拥的两个小家伙瞬间像触电一样分开了。
季明澜古铜色的皮肤居然透出了明显的红晕,他眼神飘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奶、奶奶……要不,让弟弟先洗吧?我身体好,我、我没事的……”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和乐乐一起洗澡?光是想想就觉得脸上要冒热气了。
段一乐也羞得耳根通红,小手揪着自己睡衣的衣角,声如蚊蚋:“不要不要……哥哥先洗,哥哥湿得比我多多了……”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季明澜。
郑奶奶看着眼前这两个突然变得扭捏拘谨的小男孩,心里觉得奇怪极了。都是男孩子,年纪又这么小,怎么一起洗个澡倒害羞起来了?尤其是明澜,平时大大咧咧像个皮猴子,这会儿倒像个小姑娘。
“好好好,奶奶犟不过你们。”郑奶奶无奈地笑了,拉起季明澜的手,“那就明澜先洗吧。一乐,你乖乖等着,妈妈拿吹风机给你先把头发吹干。”
郑荟拿着吹风机走进来,看到儿子光着脚站在地板上,连忙把他拉到床边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腿上。温暖的风和母亲轻柔的手指穿梭在段一乐柔软的发丝间。
“宝贝,”郑荟的声音很温柔,“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个明澜哥哥呀?我看你们俩天天跟分不开似的,比亲兄弟还亲。”
提到季明澜,段一乐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用力地点点头:“嗯嗯!可喜欢了!他给我摘最甜的西瓜,带我去他的‘秘密基地’摘野草莓,还带我爬到很高的树上,看整个村子呢!可漂亮了!”但说到爬树,话音戛然而止,他想起妈妈平时是不允许他做这些“危险”事情的,生怕妈妈会生气。
郑荟怎么会听不出儿子的停顿?但她并没有说教,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欣慰的酸楚。她的乐乐,总是这么懂事。她知道,儿子总要长大,总要离开她,去经历风雨,去结交朋友。
“没事的一乐,”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细嫩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有明澜哥哥这样保护你、带着你玩,妈妈很放心……”她的话没有说完,那句“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像一根鱼刺鲠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不忍心打破儿子此刻的快乐,不忍心看到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
这时,几缕带着水汽的白烟从门口飘来。洗好澡的季明澜穿着段一乐的干净衣服走了出来。那衣服穿在段一乐身上是合身的,但套在更高更结实的季明澜身上,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上衣短了一截,差一点点就要露出肚脐,裤子也变成了七分裤。
三个人看着季明澜这副滑稽又可爱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房间里那点微妙的尴尬和即将离别的愁绪,似乎也被这笑声冲淡了一些。
季明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还滴着水珠的刺猬头,嘿嘿地傻笑着。
“好了,我们不打扰你们两个玩了。”郑荟站起身,拉着母亲往外走,“妈,我陪你去买菜吧,下雨路滑,不安全。”
房间门被轻轻带上,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种莫名的、混合着羞涩和离愁的尴尬气氛,再次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段一乐坐在床沿,低着头,脚趾无意识地蜷缩着,脑海里全是刚才自己不管不顾扑上去抱住人家的画面,真是太羞人了!哥哥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
季明澜则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身上这件属于乐乐的衣服,带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茉莉花香,和他平时闻到的汗味、泥土味完全不同,让他有点晕乎乎的,心跳也莫名加快。
忽然,季明澜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快步走到墙角,从自己那堆湿衣服里翻找出短裤,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着的东西。他解开塑料袋,里面赫然是一颗桂花味的大白兔奶糖。奇怪的是,糖纸干爽整洁,没有沾染上一丝雨水的痕迹。
“喏,乐乐,给你。”季明澜走到段一乐面前,用双手郑重地将那颗奶糖递到他眼前,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我……我从家里给你带的糖。”
段一乐看到糖,眼睛瞬间像被点亮的星星。他最喜欢吃甜食了!他接过糖,熟练地剥开糖纸,将那颗乳白色的、散发着甜蜜桂花香的奶糖塞进嘴里。
“哇哦,好好吃呀哥哥!”段一乐含着糖,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说话含含糊糊的,但那双笑弯了的眼睛和里面闪烁的光芒,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喜悦。
看着段一乐吃得这么开心,季明澜觉得比自己吃了十颗糖还要甜,心里那份因为撒谎而产生的小小忐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成就感。
“乐乐喜欢吃的话,”季明澜又恢复了他那标志性的、拍胸脯保证的动作,声音响亮,“以后我天天给你带!”
“嗯!哥哥对我最好啦!”段一乐用力点头,笑容比糖还要甜。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但房间里却因为一颗糖而充满了甜蜜温暖的气息。
两个小男孩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尴尬,趴在地板上,头碰着头,一起玩郑奶奶送给段一乐的遥控赛车。小小的赛车在木地板上嗡嗡地穿梭,载着他们无忧无虑的笑声。
时间在专注的玩耍中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午。郑荟和郑奶奶提着菜篮回来了。
因为下雨,两个孩子只能继续待在屋里。吃饭时,郑荟在房间门口招呼:“明澜呀,雨还挺大的,中午就在我们家吃吧,等会儿阿姨送你回去。”
没等季明澜回答,段一乐这次又抢先抓住了他的胳膊,雀跃地说:“好耶!哥哥我们快吃饭,吃完继续玩!”他生怕季明澜会拒绝。
这顿午饭,段一乐依旧看在季明澜的“面子”上,没有像平时那样挑食。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一样,慢吞吞地、极其勉强地将姥姥夹到他碗里的青菜一点点塞进嘴里,咀嚼得异常缓慢而痛苦。
郑奶奶看得直摇头,忍不住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乖孙,别光吃菜,多吃点肉才能长高高。”
“就不!”段一乐小声抗议,倔强地把头偏向一边,那神态和语气,简直和他妈妈郑荟小时候一模一样。
郑奶奶和郑荟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的笑意——这孩子,犟起来跟他妈妈一个样,根本说服不了。
午饭后,郑荟将段一乐单独叫到了郑奶奶的房间,并轻轻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气氛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
“一乐呀,”郑荟蹲下身,握住儿子的小手,声音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妈妈跟你说,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段一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仰头看着妈妈,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即将溢出的泪水。
“妈妈,”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像是在做最后的恳求,“我们能……能晚一些再回去吗?我还想在这里……再多待几天……”他出奇地听话,没有哭闹,只是用力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强装坚强的模样,比放声大哭更让人心疼。
郑荟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当。她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舍不得季明澜,舍不得这里的田野和自由,舍不得这个刚刚结识、却仿佛认识了很久的哥哥。可是,城里有她必须去面对的一地鸡毛,有等着处理的烂摊子,她别无选择。
她将儿子搂进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声音哽咽地承诺:“乖,一乐听话……等家里的事情忙完了,妈妈一定,一定再带你回来,好吗?”
段一乐把脸埋在妈妈温暖的肩头,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能感觉到妈妈的为难和悲伤。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用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好。”
他不能,也不想让妈妈更伤心了。
从房间出来时,段一乐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走到季明澜面前,轻声说:“哥哥,你跟我来一下。”
他拉着季明澜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然后郑重地从自己书包最里面的隔层,取出了一个他珍藏的宝贝——一张印着卡通火箭图案的创可贴。那是他现在所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
“哥哥,这个……给你。”他把创可贴递到季明澜面前。
季明澜从段一乐走出房间的那一刻起,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乐乐的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这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紧,一种不好的预感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哥……哥,”段一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他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再次决堤,“明天早上……我……我就要回去了。这……这个是我珍藏了很久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哦。”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季明澜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愣住了,大脑有瞬间的空白。让他感觉喘不过气。他不想让乐乐走!他还没有带他去后山的小溪摸鱼,还没有教他打出能在水面上跳三次以上的水漂……
可是,他是“哥哥”。他看着眼前强忍泪水的乐乐,知道自己绝不能先垮掉。如果连他也表现出伤心和脆弱,那乐乐该怎么办?他必须藏起自己的情绪,给乐乐一点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卡通创可贴,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没事的乐乐,没事的……”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安慰段一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可他终究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不懂得如何完美地掩饰汹涌的情感。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眶滑落,滴在他紧紧握着创可贴的手背上。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
“乐乐,”他用力眨了眨眼,把更多的酸涩逼回去,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缓慢,“明天……早上要等我哦。哥哥……哥哥也要送你一样东西。”
这是段一乐第一次在季明澜脸上看到除了灿烂笑容以外的、如此深刻而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难过,有不舍。
“嗯!一言为定!”段一乐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努力对季明澜挤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勉强的微笑。
不久之后,季明澜被郑荟送回了家。
段一乐独自趴在窗台上,一直盯着那有一颗枣树的方向。
可是……怎么也望不到……
两个人的距离……太远了
哪有什么从家里带的“桂花味的大白兔奶糖”,不过是他一早顶着大雨去特意买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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