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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回响
无声的回响
宋归路的咨询室,藏在海大老校区一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小楼里。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光带,斜斜地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苦咖啡混合的、令人安宁的气息。这里是她精心构筑的,一个远离喧嚣的堡垒。
两点整,敲门声准时响起。
“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宋归路抬起眼,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访者——枫林中学的林晚舟老师。
她看起来很年轻,不像资料上写的二十八岁,倒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温柔平静,但却依旧透着一股学生气。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五官清秀,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翳,缺乏生机。她穿着一件素色的针织衫,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很大,本该是明亮的,此刻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里面盛满了戒备与难以言说的疲惫。
“林老师,请坐。”宋归路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像她手边那杯不再冒热气的温水。
林晚舟微微颔首,在离门最近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姿势有些僵硬,双手紧紧交握着放在膝上,像一个被临时叫到办公室的学生。
咨询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宋归路没有急于开口,她给她时间适应这个环境。她注意到她的目光快速而警惕地扫过书架、桌面上摊开的笔记、以及墙角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唯独避免与她的视线接触。
“林晚舟老师,对吗?”她翻开手边的文件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是枫林中学方帆级长联系的我。她说,学校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希望老师们能关注自身的心理健康。”
林晚舟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我很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让领导误会了。劳烦宋医生了。”
典型的否认和抵触。宋归路并不意外。许多被“安排”来的来访者,最初都是这个状态。
“没关系,我们可以只是随便聊聊。”他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示倾听和关注的姿态,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在学校工作,压力大吗?”
“还好。大家都一样。”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回答。
“和同事、学生相处呢?”
“正常。”
“最近睡眠怎么样?”
“……有时会睡不着。”
“食欲呢?”
“一般。”
她的回答越来越短,像在完成一项极不情愿的任务。交握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宋归路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腕。初秋天气尚暖,她却穿着长袖。在她偶尔调整坐姿,袖口微微滑动的瞬间,宋归路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左手手腕的内侧,靠近掌根的地方,有几道细小的、已经淡化却依然可见的平行白色疤痕。
那不是意外划伤能造成的痕迹。它们的排列太过规整,隐藏在如此隐秘的位置。
宋归路的心微微沉了一下。抑郁倾向,伴随自伤行为史。这个判断在她心中变得清晰起来。但宋归路什么也没问,只是将目光重新移回她的脸上。
“林老师,据我所知,教师是一份需要投入大量情感的工作。有时候,累积的情绪如果找不到出口,可能会以其他方式表现出来,比如……身体上的不适,或者情绪上的持续低落。”
林晚舟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她的目光,那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随即被更深的壁垒覆盖。“宋医生,我真的只是没睡好。我们当老师的,哪个不熬夜?备课,批改作业,处理班级琐事……习惯了。”
她在防御,用职业的共性来掩盖个体的痛苦。
“我理解。”宋归路点点头,并不戳穿,“每个行业都有其特定的压力源。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识别它,并与它相处。”
接下来的谈话,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宋归路试图引导她触碰内心的真实感受,而林晚舟则用一层又一层的“正常”和“没事”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谈论工作,谈论学生,甚至能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但那些话语空洞无物,仿佛在描述别人的生活。她的整个状态,像一口即将干涸的深井,你能感觉到水面之下有什么在翻涌,却被厚重的井盖死死封住。
咨询时间快要结束时,房间里的光线似乎也暗淡了一些。林晚舟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体不再那么紧绷,似乎即将完成一场煎熬。
就在宋归路准备说些结束语时,她忽然再次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问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宋医生,你读书时期,有过困扰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试探,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仿佛在说,你们这些站在岸上的人,怎么可能理解溺水者的痛苦。
宋归路迎着她的目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确实激起了一圈微澜。谁的学生时代,又是一帆风顺的呢?但宋归路深知,在这个时刻,任何关于自身的分享,都可能被对方解读为说教、比较,或者是一种不专业的示弱,从而进一步关闭沟通的渠道。
她沉默了两秒,用平稳的声线回答:“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面临各自的课题。重要的是,我们最终找到了什么样的方式去应对它。”
这是一个心理医生标准化的、无可指摘的回答,同时也巧妙地回避了正面回应。
咨询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林晚舟站在红砖楼外的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细碎光影。她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肺里那种被宋归路目光剖析的窒息感排出去。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吹在脸上却激不起半分暖意。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手腕,长袖衫的布料柔软,遮掩着那些细小的、平行的白色痕迹。宋归路肯定看见了。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像精密仪器一样扫描过她的每一寸异常。
“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面临各自的课题。”
宋归路的回答在耳边回响,标准、得体、无懈可击。正是这种滴水不漏,让林晚舟感到更深的疏离。她想要的是什么?或许是一个真实的眼神,一句“是的,我明白那种痛苦”,而不是教科书式的回应。
但随即她又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她在期待什么?心理医生本就不该与来访者分享私事。她只是被学校“安排”来的又一个需要“处理”的问题教师,和那些被送来调试的打印机、需要维修的投影仪没有本质区别。
林晚舟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击着石板路,发出急促的声响。她要赶在下午第一节课开始前回到学校签到。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崩溃而暂停,课表不会因为谁失眠就空出一格。
枫林中学的教师办公楼是十年前新建的,白色瓷砖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林晚舟刷卡进入时,门卫老张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林老师,刚回来啊?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改作文了?”
“还好。”林晚舟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快步走进大厅。
电梯正在上行。她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突然想起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部电梯里,她第一次注意到莫平平手腕上那个麋鹿吊坠——银色的,小巧精致,在电梯顶灯下泛着微光。那时候的莫平平低着头,刘海遮住眼睛,整个身体微微蜷缩,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动物。
“叮——”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林晚舟走进去,按下四楼。镜面墙壁映出她苍白的脸,她刻意移开视线,盯着楼层显示屏。
四楼教师办公区一片忙碌景象。下午第一节有课的老师正在检查课件,没课的在批改作业或低声交谈。林晚舟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桌上堆着两摞待批的作文本,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画着幼稚的向日葵。
她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级长方帆就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那脚步声清脆而有节奏,像是某种倒计时。
“林老师,你回来得正好。”
方帆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个老师听见,又不至于显得刻意。她将一份打印出来的邮件拍在林晚舟桌上,纸张边缘锋利得像刀片。
“你看看,家长投诉。”
林晚舟心头一紧,拿起那张纸。是班级里王浩然家长的投诉信,措辞激烈,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像一排排子弹:
“尊敬的校领导:我是初二(3)班学生王浩然的家长。我儿子自从本学期数学由苏念老师任教后,对数学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该教师教学方式简单粗暴,对学生缺乏耐心,多次在课堂上当众批评我儿子‘脑子转得慢’、‘拖全班后腿’。今天早上,我儿子甚至因此产生厌学情绪,拒绝来校上课。作为家长,我们对这样的教师素质表示严重质疑,要求学校立即更换数学老师,并给出合理解释……”
“这……具体是怎么回事?”林晚舟蹙眉。苏念那个小姑娘,今年刚研究生毕业,应聘到枫林当代课老师。她记得开学第一次教研会上,苏念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但备课笔记做得极其认真,每一页都贴满了彩色标签。
“我已经了解过了。”方帆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她抱臂站在林晚舟桌边,身形投下一道阴影,“王浩然昨晚通宵打游戏,被他爸发现后没收了手机。今天早上闹脾气不肯上学,怕挨打,就随口扯了个谎,说苏老师凶他。家长不分青红皂白就一个电话打到校长室,邮件抄送了教育局□□办。”
林晚舟松了口气,但随即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那跟苏老师解释清楚就好了吧?是不是让家长给苏老师道个歉?”
“道歉?”方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林老师,你在枫林也工作五年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家长怎么可能道歉?我已经安抚好了,也跟学生确认过,就是手机的问题。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是……”林晚舟的声音有些发紧,“苏老师平白被冤枉,这对她不公平。而且家长信里这些话,对她的职业声誉是种伤害。”
“公平?”方帆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林老师,你要认清现实。苏念只是个代课老师,不稳定。家长是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是‘客户’。这件事,重点不在于真相如何,而在于如何快速平息家长的怒气,维护班级和学校的稳定。教育局的□□件,必须在24小时内回复,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番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林晚舟的皮肤。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办公桌上那盆绿萝在阳光下绿得刺眼,叶片上的水珠反射着细碎的光。
“我已经起草了回复。”方帆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张纸,放在投诉信旁边,“你看一下:学校高度重视,立即成立调查组;经核实,苏念老师工作认真负责,不存在信中所说情况;已与学生及家长深入沟通,消除误会;学校将进一步加强师德师风建设……完美闭环。”
林晚舟盯着那几行字。每一个措辞都精准得体,既维护了学校形象,又给了家长台阶,还看似保护了老师。可她知道,在这“完美闭环”里,唯一真实的东西被抹去了——苏念的委屈。
“还有,”方帆话锋一转,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回头也多关注一下苏念。我找她谈过话了,小姑娘心理承受能力不太行,哭哭啼啼的。我顺便也了解了一下她近期的教学情况,有几个学生反映她讲课速度太快,有些知识点讲得不清楚。教学质量这方面,你作为搭班老师,也要多费心,该提醒的提醒,该指正的指正。她一个代课老师,本来业务能力就需要打磨,别出了岔子,最后还是我们收拾烂摊子。”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仿佛完全是出于对年轻教师的关心。但林晚舟听出了弦外之音:问题已经从“家长无理取闹”微妙地转向了“苏念自身能力不足”。这样一来,即使将来再出问题,学校也有了免责的理由——看,我们早就提醒过,也帮助过,是她自己不行。
方帆说完,拍了拍林晚舟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像是交付了一项重要任务,又像是某种警告。然后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晚舟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两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她抬头,望向办公室另一端,那个属于苏念的、角落里的办公位。
苏念正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手里紧紧攥着纸巾。即使隔得很远,林晚舟也能感受到那股无声的、被冤枉后的委屈和年轻教师独自承受的压力。苏念的桌子上堆着高高的作业本和教案,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和大学同学的毕业合影——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眼睛里闪着光。
而现在,苏念一个人躲在办公桌的角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连哭泣都要压抑成静音模式。
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苏念年轻却写满沮丧的背影上。恍惚间,林晚舟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更瘦小的影子——那个总是低着头走路的莫平平,那个在教师节偷偷在她桌上放一颗糖又迅速跑开的女孩,那个在作文里写“我希望自己是一阵风,吹过就散,不留痕迹”的孩子。
“林老师?”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坐在对面的英语老师李雯,她压低声音:“方级长又找你谈话了?是不是因为苏老师的事?”
林晚舟点点头,将投诉信和回复稿塞进抽屉。
李雯叹了口气,凑近了些:“我跟你说,王浩然那个孩子我清楚,上学期在我英语课上就经常捣乱。他家长也是出了名的难缠,一点点小事就上纲上线。苏老师这是撞枪口上了。”
“那也不能……”
“我知道,不公平。”李雯打断她,眼神里有一种过来人的疲惫,“但林老师,咱们得现实点。苏念是代课老师,没有编制,学校说辞退就辞退。这次的事情,表面上看是解决了,但其实在领导心里已经给她打了一个问号。你提醒她的时候,委婉点,别太直接,年轻人面子薄。”
林晚舟想说,这不是面子问题,是尊严。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点了点头。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老师们纷纷起身,拿起教案和水杯,走向各自班级。办公室里瞬间空了大半。
林晚舟今天下午没课。她本该利用这个时间批改作文,或者准备明天的公开课课件。但她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抽屉里那两张纸像两块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
她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水。经过苏念的座位时,她放慢了脚步。
“苏老师。”她轻声唤道。
苏念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鼻尖也是红的。她慌乱地擦了擦眼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林老师。”
“你……”林晚舟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她想起宋归路那双平静的眼睛,想起那句“如何识别压力并与它相处”。理论总是完美的,可现实呢?
“我没事。”苏念抢在她前面说,声音还有些哽咽,“方级长都跟我说了,是学生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我会调整教学方法的,可能确实讲得太快了。”
她越是这样说,林晚舟心里越难受。这个刚出校园的女孩,正在迅速学会教师生存的第一课:出现问题,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受到委屈,要先反思是不是自己不够好。
“苏念,”林晚舟在她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我看了你之前的教案,设计得很用心。初中数学的代数部分确实比较抽象,学生理解需要过程,不是你的问题。”
苏念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赶紧低头掩饰:“谢谢林老师。我就是……就是觉得憋屈。早上王浩然爸爸打电话到办公室,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我,话特别难听。我解释,他不听,就说要投诉我。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样骂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细微的啜泣。
林晚舟抽出纸巾递给她。她想起莫平平的母亲来学校那天,也是这样在办公室里又哭又闹,说学校害死了她的女儿。那时候,所有老师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方帆和王德旺校长出面安抚,说了很多“理解您的悲痛”、“学校会妥善处理”之类的话,但自始至终,没有人对那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说一句“对不起”。
因为一旦说了对不起,就等于承认了责任。
“你知道吗,”林晚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行最残酷的地方,不是工资低,不是工作累,而是你必须时刻保持专业、冷静、得体。学生可以哭,家长可以闹,但我们不能。我们必须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是问题的解决者,是混乱中的定海神针。”
苏念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可我们也是人啊。”林晚舟继续说,目光投向窗外操场上奔跑的学生,“我们也会委屈,也会难过,也会在深夜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这份工作。但这些情绪,你不能带进教室,不能表现给家长看,甚至不能轻易跟同事倾诉——因为那会被视为‘不专业’、‘承受能力差’。”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远处传来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抑扬顿挫,整齐划一。
“那……该怎么办呢?”苏念小声问。
林晚舟沉默了。她想起宋归路的咨询室,想起那些被切割成细长光带的阳光,想起那杯不再冒热气的温水。理论上,她应该建议苏念寻求专业帮助,或者至少找信任的人聊聊。但现实是,如果苏念真的去心理咨询,被学校知道了,会不会又被贴上“心理脆弱”的标签?
“先喝点水吧。”林晚舟最终只是这样说。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十几封未读邮件:教研组的会议通知、下周公开课的评价表、出版社发来的教辅资料推广、家长询问作业……每一封都标着“重要”或“紧急”。
她点开最上面一封,是语文教研组长发的:“各位老师,期中考试命题工作即将启动,请于本周五前提交双向细目表和样卷。命题要求:紧扣课标,难度适中,区分度合理,体现学科核心素养。”
林晚舟盯着屏幕,那些字渐渐模糊成一片。她忽然想起大学时的一门选修课,《教育哲学》。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讲台上说:“教育是什么?不是灌输知识,而是点亮灵魂。一个好老师,应该是一盏灯,照亮学生前行的路。”
当时她坐在第一排,认真记笔记,心里充满理想主义的热情。后来她读到雅斯贝尔斯:“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
多美的句子。她曾经把它抄在备课本的扉页。
可现在呢?她现在是什么?是流水线上的质检员,按标准检查一个个产品是否合格?是客服人员,耐心解答家长的每一个疑问和投诉?还是□□工具,确保不出乱子、顺利运转?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从西边推过来,吞没了阳光。要下雨了。
林晚舟关掉邮箱,打开作文本。最上面那本画着向日葵的,是班长周晓薇的。这个女孩成绩优异,性格开朗,作文总是写得工工整整,论点清晰,论据充分,每次都是范文。
她翻开,这次的主题是“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生。因为医生可以救死扶伤,解除人们的病痛。我的爷爷去年生病住院,我看到医生们日夜不停地工作,非常辛苦,但也非常伟大。我要努力学习,考上医科大学,将来也要像他们一样,帮助更多的人……”
标准的立意,标准的结构,标准的正能量。林晚舟拿起红笔,在结尾处画了一个“A”,写下评语:“立意高远,情感真挚,结构完整。建议在细节描写上可以更生动些。”
她合上本子,拿起下一本。这是李晓的,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作文总是写不满500字。
“我的梦想是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不用很大,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就行。现在的房间要和弟弟共用,他很吵,我写作业的时候他总在旁边玩。妈妈说我应该让着弟弟,因为我是哥哥。老师说我们要学会分享。但我有时候就想一个人待着。这个梦想是不是很没出息?”
林晚舟握着红笔的手悬在半空。她盯着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痛。
按照评分标准,这篇作文偏题了——没有体现“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内容单薄,缺乏具体事例;语言平淡,没有运用任何修辞手法。她应该打“C”,评语写上“请注意审题,梦想应当体现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统一”。
可那是李晓真实的感受,是他小心翼翼递出来的、一点脆弱的真心。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阵风灌进来。是历史老师张斌下课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抱怨:“三班那几个学生真是没救了,问戊戌变法六君子都有谁,一个都说不全!现在的小孩,基础太差了!”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教师的惯常疲惫和烦躁。苏念吓得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假装改作业。
林晚舟最终在李晓的作文本上写下了评语:“每个人都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这并不可耻。你的文字很真诚,谢谢你的分享。”然后她画了一个“B-”。
她知道,如果这篇作文被家长看到,很可能会被质疑评分标准;如果被方帆抽查到,又会说她“评价尺度把握不当”。但她还是这样写了。
雨开始下了。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变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操场上的学生尖叫着跑回教学楼,整个世界笼罩在灰蒙蒙的水雾中。
林晚舟起身关窗。透过模糊的玻璃,她看见楼下花坛里的月季被雨打得七零八落,鲜红的花瓣落了一地,像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忽然想起莫平平的葬礼。
那是一个阴天,没有下雨,但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葬礼在郊外的殡仪馆举行,来的人不多——几个亲戚,几个同学,学校的代表是方帆和一个行政办的老师。林晚舟是以私人身份去的,她站在最后面,看着莫平平的母亲趴在棺材上哭得几乎昏厥。
棺材很便宜,是最简单的款式。里面的女孩穿着校服,脸色白得像纸。她的手腕上,那个麋鹿吊坠不见了——据说遗体被发现时就已经不在。
葬礼结束后,方帆走到林晚舟身边,低声说:“林老师,你的心意学校知道了。但考虑到影响,以后这类场合,我们还是尽量避免以教师身份参加。明白吗?”
那时候林晚舟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雨越下越大。办公室里的灯自动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笼罩着每一张办公桌。李雯也下课回来了,她一边收伞一边抱怨:“这雨说来就来,我鞋都湿了。林老师,你带伞了吗?”
林晚舟摇头。
“那我等会儿送你到地铁站吧,我车停在地下车库。”李雯好心地说。
“谢谢,不用了,雨可能一会儿就停了。”
其实她是想一个人待着。从早上到现在,从宋归路的咨询室到方帆的谈话,再到苏念的眼泪和李晓的作文,她觉得自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再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晚舟,这周末和阿哲回家吃饭吗?你爸买了他爱吃的鲈鱼。”
她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
她最终回复:“这周末要加班,改天吧。”
几乎立刻,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林晚舟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妈妈”两个字,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走向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喂,妈。”
“怎么又要加班?你们学校怎么总是加班?身体还要不要了?”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担忧和不赞同,“你看你,都二十八了,还这么拼命。女孩子家,工作稳定就好,重要的是和阿哲赶紧生个孩子……”
“妈,我还有事,晚上再打给你。”林晚舟打断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
挂断电话后,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楼梯间没有窗,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这里很安静,能听见雨水顺着管道流下的声音,哗啦啦,像是永无止境的哭泣。
她想起宋归路问她:“最近睡眠怎么样?”
“有时会睡不着。”
她没有说的是,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常常坐在这里——不是家里的卧室,而是这个楼梯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封闭、昏暗、与世隔绝的空间,反而让她感到安全。没有人会在这里找她,没有人会期待她扮演什么角色。她只是林晚舟,一个很累很累的人。
手腕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一种记忆的疼痛,像埋藏在皮肤下的刺,在某些时刻突然苏醒。
那是大三暑假的事。她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兼职,带一群准备艺考的高中生。其中一个女孩,叫沈雨,学舞蹈的,身材纤细得像柳枝。沈雨总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很少说话,但眼神里有种倔强的光。
有一天课后,沈雨留下来,问她:“林老师,你说如果一个人明知道某条路很难走,还应该走下去吗?”
林晚舟当时回答:“如果你真的热爱,就值得。”
一周后,沈雨从培训机构顶楼跳了下去。后来林晚舟才知道,沈雨的父母坚决反对她学舞蹈,认为那是“不务正业”,逼她改学会计。沈雨抗争过,绝食过,最终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
那件事没有上新闻,培训机构赔了一笔钱,私下解决了。林晚舟去参加了葬礼,沈雨的母亲抓着她的手哭:“老师,你说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倔呢?我们都是为了她好啊……
“都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她听过多少遍?从父母口中,从老师口中,现在,她也成了说这句话的人。
葬礼结束后,林晚舟在浴室里,用修眉刀在手腕上划下了第一道。不深,但足够痛。她需要一种确凿的、物理性的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活着,来对抗心里那个不断下坠的空洞。
后来她读研,考教师资格证,成为老师。她以为站上讲台,就能成为她曾经渴望的那种老师——能够听见学生的求救,能够接住他们的坠落。可现实是,她连自己都快要接不住了。
楼梯间的门被推开,光线漏进来。是保洁阿姨来收垃圾。
“林老师?你怎么在这里?”阿姨惊讶地问。
“哦,我……我接个电话。”林晚舟站直身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外面雨小了,你快下班了吧?”阿姨一边拖地一边说,“对了,四楼女厕所最里面那个隔间,水管好像有点漏水,我已经报修了,你待会儿上厕所注意点。”
“好,谢谢。”
林晚舟走出楼梯间。走廊里,学生们正背着书包放学,嬉笑打闹的声音充满整个空间。一个男生跑得太快,撞到她身上,匆匆说了句“老师对不起”就跑开了。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笑着,闹着,为一次考试没考好沮丧,为一场篮球赛赢了欢呼。他们还不知道,成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一天你会发现,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对错不是泾渭分明,而你自己,可能最终会成为你曾经最不想成为的那种大人。
回到办公室,大部分老师已经走了。苏念的座位空着,桌面上收拾得很干净,只有那个毕业照相框还立在那里。照片上的女孩们笑得那么灿烂,仿佛未来有无限可能。
林晚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要批改的作文装进帆布袋,关掉电脑,检查门窗。墙上贴着教师行为规范,第一条就是“关爱学生,尊重人格”。书架上是各种教育理论著作,从苏霍姆林斯基到杜威。窗台上那盆绿萝是她刚来时种的,如今已经长得枝叶繁茂,垂下了长长的藤蔓。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确,那么有序。
她拎起包,关灯,锁门。走廊里只剩下应急灯的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电梯下行时,她看见镜面里自己的脸——苍白,疲惫,眼睛里有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空洞。她忽然想起宋归路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平静,专业,却仿佛什么都看透了。
走出教学楼时,雨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清新得不真实。
她没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街道慢慢走。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方帆。
“林老师,明天上午第二节,王德旺校长要听你的语文课,突击检查。你准备一下,内容就按正常进度上,但要注意课堂互动和学生参与度。另外,着装正式些。”
林晚舟握着手机,指甲掐进掌心。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她站在街边,看着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在夜色中流淌。
突然的听课。这意味着明天一整天,她必须在校长面前表演一堂“完美”的课——教学设计要新颖,课堂气氛要活跃,学生要踊跃发言,最好还能体现信息技术与学科的深度融合。而这一切,都要看起来自然而然,不能有排练的痕迹。
学校也组织过一轮公开课评比,主题是“生命教育”。她在课上讲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讲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时,有学生举手问:“老师,那为什么还会有人自杀呢?”
全班突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说:“因为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后来方帆在评课会上说:“林老师,课堂可以开放,但要注意价值引导。涉及自杀这种敏感话题,还是要谨慎,避免给学生错误暗示。”
正确的,永远是正确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诗里的有一句:“所有未曾说出的,最终都成为身体里的回响。”
那么,那些已经说出的呢?那些被忽略的求救,那些被曲解的真话,那些被“为了你好”包装起来的伤害——它们又会成为什么?
雨幕中,远处的红绿灯交替闪烁,像这座城市缓慢跳动的心脏。林晚舟抬起手,看着雨水顺着手腕流下,流过那些白色的旧痕。它们淡了,但还在,像年轮一样记录着时间。
她想起第一次见宋归路时,对方问她最近睡眠怎么样。
现在她有了一个答案,一个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答案:
“我睡不好,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一个声音。很闷,很重,像什么东西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听见的人,也是有罪的。”
雨越下越大。林晚舟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地铁站的方向。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拐角处。
而此刻,在海大老校区那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楼里,三楼咨询室的灯还亮着。
宋归路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她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张空白的咨询记录纸。
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但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下午那个女教师的样子:苍白的脸,枯井般的眼睛,手腕上那些细小而规整的疤痕,还有最后那个问题——
“宋医生,你读书时期,有过困扰吗?”
宋归路喝了一口冷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转身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上锁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本褪色的日记,和几张旧照片。
其中一张照片上,是十七岁的她,穿着校服,站在高中教学楼的天台边缘。不是想跳下去,只是想看看,从这个高度,世界是什么样子。
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写着一段话,字迹已经模糊:
“今天班主任说,心理有问题的人才需要看心理医生。全班都笑了。我也笑了。但我知道,我可能需要很多个心理医生,才能学会如何假装正常。”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宋归路把照片放回铁盒,重新锁好,放回书架底层。
然后她回到桌前,在那张空白的咨询记录纸上,写下了第一个词:
“林晚舟。”
笔尖停顿,墨水在纸张上洇开一个小点。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没有写任何诊断,也没有写治疗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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