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心率115
　　山路比想象中要“野”得多。
　　进入山口后，那条看似平缓的泥土路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典型的贵州喀斯特林地路况。被千万年雨水冲刷成的青石板与裸露的树根交织在一起，形成天然却崎岖的台阶。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的泥土和腐殖质的气味，两侧密不透风的亚热带阔叶林将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陆燃很快就追上了林寂。
　　他像一头在都市丛林里憋闷已久的猎豹，终于回到了山林。他无视脚下湿滑的青苔，凭借着顶级的身体协调性和爆发力，在岩石与树根间跳跃着前进。超过林寂时，他甚至还有余力回头调侃一句，脸上带着那种体育生特有的、略带挑衅的阳光笑容：
　　“哥们儿，你这身装备是租的还是买的？背着这么个大家伙，不累啊？”
　　林寂的脚步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陆燃，目光始终锁定在自己脚下三米远的范围内，两根登山杖在他手中形成了稳固的第四、第五个支点，让他像一台精密的四驱越野车，在崎岖的路面上匀速前进。他手腕上的运动手表，正实时显示着他的心率：115次/分钟，一个完美的有氧区间。
　　“保持匀速心率，可以走得更远。”他平静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潮湿的空气。
　　这句回答在陆燃听来，简直比任何反唇相讥都更像嘲讽。他嗤笑一声，不再搭话，加快了脚步。他要用绝对的速度，让后面这个慢吞吞的“乌龟”明白，在山野里，强悍的身体才是唯一的硬道理。
　　很快，他就把林寂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连那个巨大的背包影子都看不见了。
　　2. 傲慢的代价
　　下午一点，陆燃终于走出了那段令人窒息的林地，视野豁然开朗。
　　他站在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之上，翠绿色的高山草甸像一张无边的地毯，一直铺到云雾缭绕的天际线。草甸之间，点缀着一丛丛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灰岩石芽。他贪婪地呼吸着开阔地的自由空气，感觉之前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然而，自由也意味着暴露。
　　他没有注意到，西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汇集了大片铅灰色的积雨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正悄无声息地向他压来。山脊上的风开始变得狂躁，吹得草甸像波浪一样起伏。陆燃身上的棉质卫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此刻被山风一吹，他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寒意。
　　雨，是裹挟在狂风里，像一片灰色的幕布一样横扫过来的。豆大的雨点被风吹得倾斜，像无数细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
　　“操！”陆燃低骂了一声，拔腿就想跑。
　　但在空旷的草甸上，他无处可逃。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成了他毕生难忘的噩梦。
　　他那身篮球短裤和棉质卫衣，在狂风暴雨的双重打击下，瞬间成了最致命的累赘。湿透的棉衣像一块冰冷的铁片，死死地贴在他的皮肤上，疯狂地吸走他身上的热量。草甸的土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了一条泥泞的溪流，他那双篮球鞋根本无法抓地，他狼狈地滑倒在泥水里不止一次。
　　他挣扎着爬到那丛孤零零的石灰岩石芽下，试图抵挡一下横扫而来的风雨，但根本无济于事。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嘴唇也渐渐失去了血色，连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能量胶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他感觉意识都快要模糊的时候，一个沉稳的、有节奏的“哒、哒”声，穿透了风雨的呼啸，由远及近地传来。
　　是登山杖敲击石板的声音。
　　林寂的身影出现在雨幕中。他看起来和出发时几乎没什么两样。那件“凯西石”硬壳冲锋衣和配套的冲锋裤，将他从头到脚保护得滴水不漏。雨水顺着压胶的边缘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他走到陆燃面前，停下脚步。
　　3. 银色的茧
　　林寂看着眼前这个蜷缩在泥水里、抖如筛糠的“兔子”，眼神里没有嘲笑，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在实验室里观察失控样本的冷静。
　　“失温了。”他下了结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数据。
　　他看了一眼陆燃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旁边那丛更能挡风的石灰岩石芽。陆燃显然已经没有能力靠自己移动那短短几米的距离。
　　林寂没有说话。他干脆利落地解开自己胸前和腰间的卡扣，那个沉重的登山包“砰”的一声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卸下重负后，他大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抓住陆燃冰冷的胳膊，将他从泥水里半扶半拽地架了起来。
　　陆燃的身体几乎没什么重量，只是一个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的躯壳。当林寂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传来那隔着冲锋衣面料的、坚实而干燥的支撑感时，陆燃的大脑一片空白。
　　林寂将他安置在岩壁下最背风的角落，然后才转身去取自己的背包。
　　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沉默的手术，就此开始。
　　庇护所被迅速搭建起来。林寂用雨披和登山杖，熟练地拉起一道能阻挡风雨的屏障。紧接着，他抽出蛋巢防潮垫铺在地上，隔绝了来自地面的刺骨寒气。“坐上去。”他命令道。
　　然后，他开始处理最核心的问题——陆燃身上那些湿透的衣物。
　　他蹲下身，从防水袋里拿出速干毛巾。他看着陆燃那双因寒冷而变得青紫、不听使唤的手，没有再给他下达任何指令。他伸出手，用他那双写代码的、稳定而有力的手，捏住陆燃卫衣冰冷的拉链头，一拉到底。
　　陆燃的身体猛地一僵。
　　林寂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仿佛在处理一个精密的仪器。他帮陆燃脱下湿透的衣物，然后将那块吸水性极强的毛巾，盖在了陆燃的背上，开始为他擦拭冰冷的皮肤。
　　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高效、冷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却恰恰是这种极致的“去性别化”的专业态度，让陆燃没有感到被冒犯，只感到一种被拯救的、巨大的无力感。
　　身体被擦干后，林寂立刻从急救包里拿出那张银色的急救保温毯，“哗啦”一声展开，将陆燃赤裸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做完这一切，他才拿出那件蓬松的羽绒内胆，像给一个毫无自理能力的孩子穿衣服一样，套在了裹着保温毯的陆燃身上。
　　直到确认陆燃被层层包裹，热量不再流失，林寂才终于拿出了炉头，点燃那簇蓝色的火焰，开始烧水。
　　做这一切的时候，林寂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动作高效而精准，像一个冰冷的外科医生，却做着最温柔的包扎。
　　雨还在下。
　　庇护所外是风雨交加的世界，而在这个不到两平米的空间里，陆燃像一个被包裹在蚕茧里的婴儿，坐在温暖的防潮垫上，身上是救命的羽绒服和保温毯，看着身旁那个男人的侧影。
　　这一刻，陆燃恢复了一些意识，神情有些恍惚。
　　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沉默，却又震耳欲聋。
　　对方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业和不容置疑的强势，硬生生将他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而那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生存细节，更被这个人以一种近乎本能的严谨，处理得滴水不漏。
　　林寂没有闲着。他拿出GPS，对照着等高线地图，确认他们的坐标。然后，他又抬头，透过雨幕的间隙，观察着远方云层的流动速度和颜色，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谢了，哥们儿……”陆燃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把脸深深地埋进保温毯那冰冷的褶皱里，不敢让林寂看到自己已经泛红的眼眶。
　　“我……我太傻逼了。”
　　“棉制品在山里遇水，体温流失速度是空气中的二十五倍，”林寂一边检查着自己的GPS，确认没有偏离路线，一边说，依旧是那种陈述事实的语气，“你的鞋也不对，喀斯特地貌的青石板路，需要Vibram大底才能保证抓地力。你不是傻，你只是用错了算法来解这道题。”
　　雨渐渐小了。
　　陆燃看着身边这个冷静得有些过分的男人，第一次觉得，那种建立在绝对理性和知识上的掌控力，原来也可以带来如此强大的安全感。
　　而林寂也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身边这个暂时收起了所有锋芒和热量的“太阳”。他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毫无准备地，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混乱的、非理性的行为。
　　就像那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分手一样。
　　两条原本应该越来越远的平行线，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被强行扭在了一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