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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障
鼓乐刺破浓雾,王昭蘅在靛紫色瘴气中踉跄前行。
十二对玄甲卫抬着玄色轿辇,铁靴踏碎满地纸钱。轿帘被阴风掀起,露出代北舆图铺就的软榻——她指尖蔓延的黑纹,正顺着“暮园”二字爬向“阴山”地界。
“你们带我去何处?”她死死扒住颠簸轿门,头颅几乎被晃落。
“回门。”玄甲卫面甲下渗出粘稠柏油,“回门——”
王昭蘅跌出轿辇的刹那,慌忙抓住崖边战旗。旗面菌丝却如活物般缠上手腕,将她拽向深渊。
“萧沉戟呢?”她嘶声哭喊,“让他带我回门——”
“沉戟哥哥哪有闲工夫?”雾中传来阴恻恻的笑声,“你自己从阴山爬回去罢。”
她垂首望去,惊见自己竟在阴山行军图中如蝼蚁爬行。
“璆娘莫怕。”雾中传来惊鬼拍子声,两短一长,三浅一深,“我来替你镇魂……”
王昭蕙惨白的面容突然浮现,嘴角渗着血丝:“璆娘,可想阿姐?”
“阿姐怎么回来了?将军是歹人,最会丢下人不顾……”她慌忙用衣袖擦拭姐姐唇边血迹,“阿姐莫笑,莫要跟将军去……”
“蘅儿莫怕。”母亲的声音如晨钟暮鼓,稳稳定住人心,“蘅芜香才镇魂……阿娘守着你,莫怕。”
清雅的蘅芜香沁入肺腑,王昭蘅睫羽轻颤。
睁眼刹那,正见三尺银刀悬于胸口!
执刃的鹤发老者惊得银针坠地,瞳孔放大:“你竟醒了?”
王昭蘅刚启唇,喉头便如千针攒刺。泪珠成串滚落,慌忙翻身躲刀,却险些从案板跌落,“是人是鬼?”
“人呀。”方无咎扔下银刀,颤抖着探她脉象。
“走开!”王昭蘅挥手将他推开,不慎翻滚下地,裙摆带倒满地药杵。背脊撞上冷墙的瞬间,阿娘那句“哭最是无用”在心头翻滚,却终究敌不过汹涌的泪水。慌张去摸头上的银簪剑,却只触到散乱的青丝。
“姑娘莫哭。”方无咎急得团团转,“且说说你是如何闯入将军府毒障的?身上又有和异样?”
“将军府”三字让王昭蘅猛地抬头,抽噎着控诉:“萧沉戟……他凭什么不告而别?凭什么不陪我回门?”
方无咎直接傻眼——这个稚气未脱的哭丧鬼竟是将军夫人?
“夫人身中毒障,莫同那混小子置气。”他蹲身靠近,舔着干唇劝道,“当务之急是找出解毒之法,早日助将军破阵,届时,我定将他绑来任夫人处置。”
王昭蘅只是流泪。
见好话不听,方无咎捏着银针的手青筋暴起,终是叹着气收回。他取出犀角刮痧板,蘸了薄荷露轻刮她的肘间尺泽穴——这是《金匮要略》里镇惊的法子。既是将军夫人,他还能严刑拷打不成?只能哄着。
“我怕。”她却哽咽开口,泪珠成串落下,“怕他明日不陪我回门,害阿爹阿娘忧心,害宗主长辈来立规矩……”
方无咎闭眼长叹:“夫人呐,您已昏迷五日,回门之期早过了……”
更汹涌的哭声在药室中回荡。
方无咎用力搓了把脸,看着眼前根本哭不完的新妇,终于认命地掏出一把艾草。
哭吧,哭吧。等这炉艾灸烧完,若还不停——
他也只能跟着一起哭了。
——————————
里间呜咽声穿墙而过,与外庭牛大勇的靴声刀响竟成对峙之势。
方无咎厉声喝问:“魔怔了?夫人失踪五日,竟无人去寻?我差点——”那“剖了她”三字硬生生咽回,“回门礼怠慢,她娘家也没人来问?”
牛大勇低头,揩了揩鼻尖:“来是来了,就说新贵府前不讲旧俗,将军夫人不回门。”
“那就任她生死不论?由着她无影无踪?”方无咎扶额气结。
“老方你也别教训了,璎姑娘说,夫人态度未明,身份有疑,没准是盗消息的,兴许还自己跑了呢。将军也吩咐过,都由着夫人。我们这才没去抓人。”
“抓人?好个细作论调!夫人若真通敌,能自个儿中了毒障。”
牛大勇铁胄铿然作响:“老方你莫忘,上月云蜀刺客正是扮作丫鬟,那乱葬岗……”
话音未落,内室忽传出瓷盏碎裂声。
方无咎急返而入,见王昭蘅蜷在阴影里,十指深掐入臂:“夫人有什么尽管说。我帮您出气就是。”
“可,我……控制不住,……”她绝望地意识到,这哭泣并非本意,而是心中悲愤被莫名放大,“上次这般……还是十岁被阿爹丢下水……”
“不知,我、中何毒?”她泪湿衣袖,见方无咎皱眉,便知尚无头绪,“中毒将士……也这般哭?”
“症状虽不同,根源却一致。”方无咎目光微闪,斟酌词句,“有人狂躁暴怒,有人忧郁自残,最终皆心脏爆裂而亡。毒理尚未明晰,仍在钻研。”
王昭蘅倏然抬眼:“方才你持刀相向,是要生剖了我?”
“绝无此事!”方无咎矢口否认,“医者仁心,我一直在等——呃。”话音戛然而止,见她眼中泪光又现,顿觉棘手,“绝无此事,夫人脉象平稳,断不会毒发。”自然也不必剖验。
“情志。”王昭蘅豁然睁红肿的双眼,“是情志之变。此毒不伤血肉,而是,专攻五情。”
方无咎击掌称妙:“正是!中毒者越是压抑恐惧,毒性反噬愈烈,直至癫狂而亡。若要解毒,须从情志入手——”他在屋内疾走数步,忽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解药在此!思能胜恐,服下此药必能扭转情志!”
门外众人闻声闯入时,正见王昭蘅凝眉审视药粉。
“快服下解药!感念亲人——”方无咎双眼放光。
“不要!”王昭蘅抬手一挥,药粉纷扬而落,“这分明是五石散。乱人心智,岂能解毒?”
方无咎却兴奋难抑,哪还理会她反抗:“不愧是世家贵女,见识不凡。”
他跪地检索,像待稀世珍宝:“这可价值不菲,我平日都不舍得吃,以五石散克制五情之毒,正是相生相克之道!”
“末将这便传书将军!”牛大勇这个急性子,转身欲走。
“且慢。五石散价值不菲,军中中毒者众,若尽数用药,耗费之巨恐难承担,绝非良策。”面纱未褪的卫璎终于出声。她本就有意试探王昭蘅,更暗恼这女子竟成了萧沉戟名正言顺的夫人,如今还要靠她助将军破阵,心中酸涩难平。
“将军自有筹谋,当务之急是解毒破阵,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将士们毒发身亡?还是说——单凭将军一人扭转云蜀的危局?”
王昭蘅闻言一怔。云蜀?代北叛乱已定,他成婚第二日便“出征”,她还以为他寻了个由头出逃……竟真是秘密驰援了千里之外的云蜀?
“休要胡言!将军纵使英武,又岂是金刚不坏之身?怎能一人独对千军万马?”卫璎气急反驳。
“哎,眼下营中仅靠焚烧蜀椒勉强压制毒障蔓延,可将军头疾偏偏在此时发作。一边是将士毒发危在旦夕,一边是将军受头疾所困,若再不破阵,只怕——”
卫璎正凝神思索毒障特性,闻言眼神骤厉:“口无遮拦的蛮牛,你可知自己说了什么?”她迅速瞥了眼仍在低泣的王昭蘅,唯恐她听去萧沉戟的弱点,“那只是暂时压制毒障蔓延,并非破阵关键。”
王昭蘅忽然止住哭泣,眸中泛起清亮光泽:“毒阵……对将军无效?”她唇角不自觉微扬——那个男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强大。
思及此,她竟觉心头阴霾散了几分。那个让她又气又怨的人,终究是值得天下人敬仰的英雄。即便非她良人,亦是该被铭记的豪杰。
“思能胜恐。”她拭去泪痕,声音渐转坚定,“方才思索解毒之法时,确实忘了哭泣。既然毒障攻心,何不以思破恐?既不费银钱,又不伤情志,更能助将军破阵。”
方无咎怔在原地,指间银针滑落。这个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竟在瞬息间参透关窍。
“将士们上阵搏杀,思虑的本就是生死大事。若再加深思虑,岂不更添悲恐?这法子怎会管用?”连牛大勇都知道天下没这等好事。
“况且他们心魔更重。”卫璎无意识地看了眼仍在审视五石散的方无咎,“他们不像夫人中毒尚浅,只畏‘三日回门’。这些都是生死线上徘徊的戍边将士,怎能相提并论?”
王昭蘅眸光倏亮,如淤塞河道骤然贯通:“五情之毒,并非只攻惊恐。将士们症状各异,正是因为每人最脆弱的情志不同——有人易怒,有人多忧,而我……”她声音渐轻,“是悲胜过恐。”
她想起方才因念及将军英姿而心头泛起的欢喜,竟意外压制了悲泣。这个发现让她呼吸微促:“怒喜思悲恐,五情皆可为毒。但凡有情,皆难逃此劫——好凶残的毒阵。”
好厉害的萧沉戟!她越发想知晓,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莫非真是无七情六欲的神祇?可她分明记得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初时如松雪清冽的嗓音:“让夫人久候”。
“所以终究还是要用五石散?”卫璎蹙眉。
“不可!”王昭蘅厉声喝止。
父亲服散后狂喜不止,将她抛入洛水的记忆汹涌而来——那个温润文人竟在她挣扎呼救时纵声狂笑,致使她高烧三日,至今畏水。
“为破敌阵而伤我军根本,岂非本末倒置?”
“伤我军根本”五字如冰水浇顶,令众人骤然清醒。
方无咎缓缓放下银针,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泪痕未干的新妇。
“既知毒理,何不返璞归真?”王昭蘅眸光清亮如洗,“云蜀巫蛊传承千年,其‘破魇曲’能通鬼神,或许正是情志之毒的解药。正如这屋中清馨,能助我凝神静思——可见音律、香料,皆可调治心神。”
她指尖轻叩案几,如击节而歌:“常闻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药。此毒障既出自云蜀,此毒既出自云蜀,破解之道必藏于他们的巫医典籍。”
“惊鬼拍!”方无咎猛地抖开《僵蜀毒录》,枯指划过泛黄书页,声音发颤:“镇魂铃三浅一深,配赤鬼药香……”
牛大勇铁掌拍裂案角,“老方你魔怔了?难不成让将士们扛着香炉摇铃上阵?毒障遇明火即燃,照你这法子不如直接跪求三清祖师显灵!”
王昭蘅却眸中慧光一闪:“谁说镇魂,非要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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