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旧录

　　临午时分，城堡的主餐厅内，为她们苏醒后所设的首次正式聚宴即将开始。
　　她们被引至餐厅深处那高出地面三层的平台。平台上，一张长长的餐桌东西向摆放，桌首那最尊贵的位置背靠着西墙，被特意空置。紫凌与琳晞被安排在空置主位的左右两旁落座。艾尔娜则坐在长桌的另一端。
　　侍者们开始有序地呈上餐点。琳晞面前是一份烤制得表皮金黄的禽肉，她几乎是立刻拿起了餐具，食欲被完全勾起。
　　紫凌的盘中也盛放着同样的食物。她感到一种明确的、源于身体深处的饥饿感。她依循着记忆使用刀叉，将食物送入口中。味道层次丰富，肉质也比补偿餐时更为柔嫩多汁。
　　然而，没吃几口，那些盘旋的疑问便再次笼罩了她的思绪，让她咀嚼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神也失去了焦点。
　　艾尔娜的目光几次似是不经意地掠过紫凌的餐盘。她没有说话，只是当侍者为她斟水时，指尖在杯壁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一个无声的指令已然传递。不久，一份温度适宜、易于入口的香草奶冻被悄然替换了紫凌面前那盘已渐失温度的肉类。
　　“今天的奶冻，甜度恰到好处。”艾尔娜的声音平稳地传来，不高，却清晰地越过餐桌。她没有看紫凌，仿佛只是在评价食物本身。
　　也正是在这时，紫凌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些来自下方圆桌区域的注视。那些目光，混杂着好奇与敬畏，在此刻临午愈发清晰的光线下，仿佛无所遁形。它们与艾尔娜那看似随意却难掩周全的举动，以及脑海中那些无解的谜题交织在一起。
　　琳晞的食欲似乎完全未被周遭无形的压力所影响。她专注地品尝着每一道菜，尤其是那道淋着浆果酱的禽肉，让她吃得嘴角都沾上了一点酱色，被明调微笑着用手帕轻轻拭去。随着进食的满足感蔓延开来，她那双金色的眼眸也开始泛起一层水润的迷蒙，如同阳光融化的蜜糖。
　　在等待下一道菜的间隙，她的小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眼皮也开始打架，仿佛刚才吃下去的食物转化的能量，并没有用来支撑精力，而是全部涌向了睡眠中枢。
　　当最后一道清爽的乳酪冻被端上时，琳晞几乎是靠着本能，用小勺机械地往嘴里送了几口，随后便放下了勺子，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对周遭彻底失去了反应。
　　餐宴在一种看似平稳的氛围中结束。艾尔娜用餐巾轻轻擦拭嘴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琳晞那全然依赖、几乎快要滑到桌子底下的困倦，以及紫凌那明显紧绷、食不知味的疲惫。
　　“看来，今晨的安排对你们而言还是有些过量了。”她说道，语气里听不出责备，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判断。“临午的光线很快会变得令人不适，不适合再继续活动。明彩，明调，先送她们回房休息吧。”
　　这并非询问，而是决定。
　　宴会的余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迅速抽离。明彩与明调无声地在前引路，将那些黏着的、来自外界的好奇与敬畏目光彻底关在身后厚重的门扉之外。
　　踏入她们共用的套间，熟悉的、作为缓冲的小客厅便被一种令人安心的静谧所包裹。
　　琳晞的困意终于决堤，她身子晃了晃，几乎靠在明调身上，含糊地咕哝了句“困……”，便再无力气多说一个字，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被抽干。
　　她任由明调半扶半抱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蹭向左侧那扇属于她的卧室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合上，隔绝了内里即将到来的沉眠。
　　紫凌则在自己的右侧房门前停顿了一瞬，目光掠过那扇紧闭的门，才对明彩微微颔首，低声道了句“午安”。便也推门而入。
　　经历了陌生的宴会和众多目光的洗礼，强撑起来的精神，让她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沙哑。
　　明彩回以温和的微笑，柔声应道：“请您好好休息。”紫凌不再多言，推门而入。
　　那深色的半透光窗帘已严密闭合，将正午泛白强烈的天光过滤成一室均匀沉浸的暗琥珀色辉光，如同温暖的余烬，充盈着室内的静谧。
　　她躺在宽大的床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那些无声的注视，书签上暗红的字迹，设计图上被舍弃的线条……所有碎片都在空茫的脑海中无序盘旋。
　　她翻来覆去，丝绒床单被揉搓得微皱，却无法安抚内心翻涌的焦躁。这种“空”与“谜”交织的感觉，比纯粹的虚无更令人难以忍受。仅仅等待别人给予答案，被动地接受安排，这种感觉让她本能地抗拒。
　　——必须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再也无法压下。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脚摸索着套上床边那双柔软的室内拖鞋，像一道淡紫色的影子滑到门边。屏住呼吸，极轻、极缓地转动门把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侧身闪出房间，又回手将门轻轻带上。
　　门外走廊没有任何遮光措施，正午泛白而强烈的天光从高窗直射而入，充满了整个空间，与室内的昏暗形成强烈反差。
　　紫凌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拖鞋的软底踏在厚地毯上，吸纳了所有脚步声。
　　凭借着白日里刻意强记的路径，朝着艾尔娜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她不确定艾尔娜是否还在那里，只是觉得，如果这座城堡里还有一个地方可能在这种时候找到她，或许就是那里。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厚重的木质门板严丝合缝，无法窥见内部光景。
　　紫凌在门前停顿，深吸一口气，压下有些过快的心跳，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
　　“请进。”艾尔娜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紫凌推门而入。艾尔娜正坐在书桌后，只有一盏低功率的桌面台灯亮着，在堆叠的文件圈出一片昏黄的光域，她的脸大半隐在阴影里。
　　见她独自前来，艾尔娜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但很快便沉淀下去，化为更深沉的审视。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却依然坐得笔直。
　　“紫凌？没有休息吗？是哪里不舒服？”她放下笔，语气是惯常的关切，却比白日多了几分探究。
　　“没有。”紫凌走到书桌前站定，目光没有躲闪，“我有些问题，想不明白，睡不着。”
　　“哦？”艾尔娜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是什么问题困扰着你？”
　　“那张城堡的设计图”紫凌开门见山，她需要抓住这难得的、看似私下的机会。
　　“我看过了。现在的城堡，和图纸上很多地方不一样”
　　“那些被省去、被改变的结构，它们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凝视着艾尔娜，试图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读出更多信息。
　　“这座城堡，是不是……并未完全建成它应有的样子？”
　　不等艾尔娜回答，她紧接着追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还有那枚……书签。‘星序重归之日，即是本源苏醒之时’，‘星序’是什么？‘本源’又是什么？这和我们……和我们现在的状态，有关系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艾尔娜静静地听着，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缓缓褪去，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紫凌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紫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打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苏醒不久的“神明”。
　　“你比我所预想的，还要敏锐。”艾尔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忧虑，“……我不知道，这对现在的你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踱到窗边，望着被厚重帘幕遮挡的窗户，背影显得有些凝重。
　　艾尔娜转过身，台灯的光线在她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现存的城堡，确实是对原始蓝图的一种基于当时条件的简化。”
　　“那些被舍弃或修改的部分，主要集中在一些未能完全实现的内部环境调控系统，以及一些过于复杂的结构性冗余设计上。”她斟酌着用词，试图用更易理解的方式解释。
　　“比如，图纸上某些区域的温控或气流引导比我们现在体验到的要精密得多；又或者，一些承重结构和通道布局，被更直接、更稳固的方案所替代。”
　　“它们确实代表了某种更……‘理想化’的构想，但以我们长期维护和运行的实际情况来看，目前的形态是更务实的选择。”
　　“至于‘星序’与‘本源’……”艾尔娜的语气带着学者般的审慎。
　　“这只是基于古老语焉不详的记载所做的推测。”
　　“‘星序’，可能指代某种宏大的宇宙韵律，是星辰运行的特定周期法则。而‘本源’……或许是指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一切力量与规则的源头。”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紫凌身上，意味深长，“它们与你们的存在，与你们此刻的状态，必然存在着深层的联系。但这种联系具体为何，同样是巨大的谜团。”
　　她走近几步，目光恳切而深沉：“紫凌，我理解你渴望答案的心情。但追寻这些问题的根源，需要工具。”
　　“要理解万物运行背后的规律与相互作用，需要学习物质与动变的学问；要精准解析古老的符号与传说，离不开语言逻辑与历史脉络的训练；若要探寻‘星序’所暗示的宇宙韵律，则必须掌握星辰运行的法则和支撑这一切的数理模型……”
　　“当你的知识网络足够宽广与坚韧时，许多问题的答案，或许无需由我告知，你自己便能从迷雾中将其推演而出。这座城堡，不应只是‘摇篮’，更应是你们通往未来的……第一级坚实的台阶。”
　　就在这时，置于艾尔娜书桌一角的那个暗银色金属卷轴，其顶端悄然亮起一圈青金色的微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了一次。
　　艾尔娜目光微动，看向紫凌，露出了一个回归常态的、温和而略带歉意的微笑：“看来，现在只能先到这里了。有些事务需要我立刻处理。你回去好好休息，也照顾好琳晞。关于学习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
　　紫凌知道谈话结束了。她得到了部分解答，但更多的，是确认了一条漫长却必须踏上的道路。她没有纠缠，只是将那句“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和“会放在心上”牢牢刻印在心里。
　　“打扰了。”她低声说，随后转身，安静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
　　艾尔娜站在原地，并未立刻去处理那所谓的“事务”。她沉默地望着紧闭的门扉，良久，才几不可闻地低语，仿佛是说给空气，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如此迫切的求知欲……是福是祸，唯有时间能判定了。”
　　几乎在紫凌脚步声彻底消失于廊道尽头的同时，置于艾尔娜书桌一角的那个暗银色金属卷轴，其表面无声地流过一道青金色的细微光纹。
　　她目光微垂，指尖在轴身某处轻轻一触，一道清晰的光幕便在展开的柔性屏上亮起。几行简洁的文字浮现：
　　【目标队伍已按计划抵达圣域边缘。预计下一作息周期，进入祭神坛外围隔离区。】
　　艾尔娜的目光在“祭神坛”三个字上短暂停留，随手将信息划掉，光幕随之消散。
　　她走向窗边，手搭在厚重的深色窗帘边缘，略作停顿，才将其掀开一道细缝。被过滤后仍显刺目的正午天光，凝成一道锐利的亮线，瞬间切入室内的昏暗。
　　那光线在她脸上投下锐利的亮斑，也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她望向远方在强烈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默的山脉剪影。
　　“祭神坛……”她低声重复，眼眸在强光下色泽变浅，却更显深邃，“希望他们找到的，是其所追寻的‘真理’本身，而非……惊醒蛰伏的变数。”
　　窗外，是这个漫长白昼的正午。城堡之内，两个不同的方向，两种对真相的探寻，在这被窗帘分隔的光暗之间，各自悄然启程，驶向那被迷雾笼罩的未来。
　　紫凌重新步入光线强烈的走廊，不适感再次袭来。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推门而入，反手锁上。
　　室内，窗帘滤出的、如同温暖余烬般的暗琥珀色静谧，立刻包裹上来，缓解了她因强光而微微刺痛的双眼。
　　她靠在门板上，轻轻吐出一口气，等待着视觉完全适应这片昏暗。
　　然而，那片空茫的迷雾和艾尔娜未尽的话语，依旧在她心头盘踞。
　　她需要一点实在的、属于“外面”的光亮，哪怕只是看一眼。这个念头驱使着她，离开门板，一步步走向窗边。
　　没有太多犹豫，她抬手，猛地将厚重的窗帘向旁边拉开——
　　刹那间。失去了那层深色滤光介质的缓冲，原始、野蛮、未经驯服的正午天光，如同灼热的白色潮水，瞬间咆哮着涌入整个房间，淹没了每一寸角落。
　　过于强烈的光线像无数细针，刺得她双眼剧痛，瞬间涌出生理性的泪水。她猛地侧过头，紧闭双眼，眼前只剩下一片晃动的、燃烧般的亮红色残影，好一会儿都无法视物。
　　她靠在窗边的墙上，急促地喘息着，等待那阵眩晕和刺痛过去。过了许久，她才敢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重新睁开眼，勉强适应着这过于真实、甚至显得有些残酷的明亮。
　　她望着窗外那片与室内昏沉静谧截然不同的、充满光亮却依旧陌生的世界，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仿佛在临摹记忆中设计图上那些无法理解的线条。
　　谜团依旧高悬如日，清晰而灼热。但胸腔里那股因主动探寻而点燃的微火，却驱散了些许缠绕着她的寒意与无助。
　　她最终还是将窗帘重新拉拢严实，把那片原生强光再次隔绝在外。回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睛。
　　室内被过滤后的光线柔和了许多，温度也恰到好处。被褥柔软地承托着身体，一切都该是助眠的。
　　可是眼睛闭着，视野里却不是黑暗，而是晃动着书房里台灯的光晕，还有窗外那片过于明亮的天空。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反复回响着艾尔娜说的“星序”、“本源”。那些设计图上被修改的线条，像刻在眼皮内侧一样清晰。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布料带着微凉的触感，却抚不平眉心的蹙起。四肢沉重地陷在床垫里，呼吸刻意放得绵长，但胸腔里总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她能感觉到疲惫像潮水般一波波漫上来，却在即将淹没意识时，被某个突然清晰的疑问打断——“星序重归”究竟指向什么？为什么独独是那本书里夹着书签？
　　如此反复。身体越来越重，思绪却像被困在透明容器里，找不到出口。最后，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是睡，只觉得四周的光线似乎暗了一些，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
　　在下一个明确的念头升起之前，沉重的疲惫终于压过了执拗的清醒，将她拖入了不安的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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