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之外

作者:雨习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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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戏


      贺习站在片场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垂上那枚银色耳钉,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定神。
      他抬起相机,透过取景框凝视着远处的陈晗逸,镜头像一道安全的屏障,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描摹那个人的每一寸轮廓。

      开拍两个月,《回响》的拍摄进入了最压抑的阶段。
      主角陆延正在经历丧偶之痛,而陈晗逸似乎将自己完全献祭给了这个角色。

      今日要拍的是陆延得知恋人死亡真相后的崩溃戏。
      陈晗逸穿着那件穿了整整一周的墨色长衫,衣领处泛着细微的褶皱。化妆师特意加深了他眼下的青黑,干裂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刻意营造的死皮。开拍前,他独自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某处,仿佛那里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深渊。
      "陈老师这次入戏太深了,"场务小妹凑到贺习身边小声说,"昨天我给他送水,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贺习轻轻调整焦距,镜头精准地对准陈晗逸无意识摩挲剧本的手指关节——那双手在微微发抖,指节泛白。过去一周,他像个偷窥者般记录着陈晗逸的变化:餐盒里的食物总是剩下大半,深夜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凌晨,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的空洞。这不是刻意的表演,而是一种近乎危险的沉浸。

      "第121场,片段补拍。准备!"副导演的喊声划破了片场的寂静。
      陈晗逸缓缓起身,肩膀微微佝偻,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量。
      贺习屏住呼吸,镜头紧紧追随着那个修长却脆弱的身影,像是怕一眨眼他就会碎在镜头里。
      "开始!"

      镜头前的陈晗逸——不,此刻他是陆延——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绝望。
      他踉跄着走到墙边,指尖颤抖地抚过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然后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发出一声声介于呜咽与咆哮之间的哀鸣。
      那声音像是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让贺习的后颈泛起一阵寒意。
      没有台词,只有压抑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哽咽。
      三分钟的长镜头里,陈晗逸的肩膀从剧烈的颤抖渐渐归于死寂,眼中的不甘慢慢沉淀成彻底的绝望,最后他缓缓滑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惊。

      "Cut!太棒了!"
      导演激动地喊停,但陈晗逸没有起身。他依旧蜷缩在墙角,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贺习放下相机,指尖在快门按钮上徘徊。
      林姐已经快步走过去,蹲在陈晗逸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陈晗逸轻轻摇头,自己撑着墙壁站起来,径直走向休息室,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他没事吧?"贺习拦住返回的林姐,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
      林姐叹了口气:"入戏太深,需要时间抽离。这几天别打扰他,戏外的花絮也先别拍了。"
      贺习点点头,心里的担忧却像藤蔓般缠绕。
      他翻看刚才拍摄的照片,每一张都让他心头发紧——那不仅仅是表演,而是真实的痛苦。作为记录者,他捕捉到了太多不该被外人窥见的脆弱。

      收工后,贺习在片场外徘徊。
      夜戏结束已是凌晨两点,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离开,只有陈晗逸的休息室还亮着一盏孤灯。
      犹豫再三,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里面传来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
      "陈老师?"他推开门,"是我,贺习。"
      休息室里,陈晗逸站在镜子前,脚边是摔碎的玻璃杯。他还穿着戏服,但已经卸了部分妆容,脸上残留着泪痕和粉底的混合物,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出去。"声音冰冷得像冬日寒霜。
      贺习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您需要帮忙吗?"
      "我说出去!"陈晗逸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某种危险的情绪,"不要拍,不要看,不要——"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双手捂住脸,深深弯下腰去。
      贺习轻轻带上门,却没有离开。
      他放下相机,从角落的饮水机接了杯温水,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五分钟后,陈晗逸的呼吸渐渐平稳。
      "给。"贺习递上水杯。
      陈晗逸接过杯子,手指微微发抖:"...谢谢。"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贺习放轻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只是工作。"陈晗逸的声音疲惫不堪,"陆延这个角色...比较消耗人。"
      贺习注意到他的用词——不是"难演",而是"消耗人"。
      仿佛那个虚构的角色正在一点点蚕食着演员的生命力。
      "我送您回酒店吧。"
      陈晗逸摇头:"我想再待会儿。你先走。"
      贺习犹豫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型蓝牙音箱:"哦对,我注意到您休息时喜欢听音乐...也许能帮您放松一下。"
      陈晗逸盯着那个音箱,紧绷的表情第一次松动:"你怎么知道?"
      "观察。"贺习简单地说,"我是摄影师嘛。"
      他按下播放键,HER的《Best Part》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陈晗逸闭上眼睛,肩膀的紧绷感似乎随着音乐渐渐消散。
      "这首..."
      "是您手机铃声,"贺习接话,笑了笑,"我猜您会喜欢。"
      陈晗逸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是贺习一周来第一次看到他接近微笑的表情:"你观察得太仔细了。"
      "职业习惯。"贺习笑道,随即正色道,"明天我打算调整拍摄方式,离得再远一些,用长焦镜头拍摄,不会打扰您入戏。"
      陈晗逸睁开眼睛,直视贺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贺习垂眸斟酌词句,"陆延需要孤独,但陈晗逸可能需要一点空间。"

      陈晗逸长久地注视着他,目光复杂难辨。
      音乐在休息室里轻轻回荡,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贺习。"最终他轻声说道。
      轻到这句话好似散在了流淌的背景音乐中。

      那天之后,贺习真的调整了拍摄方式。
      他使用长焦镜头,在最远的距离捕捉陈晗逸的表演,将干扰降到最低。
      同时,每当陈晗逸结束一场情绪戏,休息室的桌上总会悄然出现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和那个循环播放着轻柔音乐的小音箱。
      剧组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陈晗逸异常的状态。
      化妆师小李悄悄告诉贺习,陈晗逸每次演完重头戏都会在化妆间独自坐很久,有时甚至会忘记卸妆。
      "他以前也这样入戏吗?"贺习问。
      "很少见。"小李摇头,"这个角色太黑暗了,我担心他走不出来。"

      陈晗逸的状态确实没有好转。
      随着剧情推向高潮,他越来越难以从角色中抽离。
      有几次,贺习发现他凌晨三点还在酒店走廊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台词,眼神恍惚得让人心疼。

      周五晚上,剧组拍摄一场通宵戏。凌晨三点,最后一条终于通过,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陈晗逸直接坐在片场的角落里,背靠墙壁,眼睛半闭,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困兽。
      "陈老师?还好吗?我送您回去吧。"贺习担忧的走过去,伸手想扶他。
      陈晗逸摇摇头,却就着贺习的手站了起来。他白皙的手指触感冰凉,像一块从冰川里捞出来的白玉,凉得让贺习心惊。

      他们站在街边等车,陈晗逸倚在生锈的站牌旁,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万宝路。橙红的光点在夜色里明灭,烟雾缠绕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翳。这是贺习第一次见他抽烟——动作生涩却带着某种决绝的美感。
      远处车灯刺破黑暗,陈晗逸掐灭烟头,往前走了几步,碾碎的烟草沾在他指尖。贺习注意到他耳后有一道旧疤,像被什么锐物划过——这是镜头从未捕捉过的细节,一个属于陈晗逸本人的印记。
      "上车吧。"
      陈晗逸拉开后座门,打断了贺习的注视,手指在他手肘处虚扶了一下,触碰轻得像错觉。

      车窗外,路灯一盏盏向后飞逝,流动的光影在车内明明灭灭。
      陈晗逸靠在窗边,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疲惫的侧脸。他回了几条消息,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轻阖上眼睛,陷入长久的沉默,仿佛刚才在片场耗尽了他所有的言语。
      这次的剧本,的确有点过于耗费心气了。

      到了酒店电梯里,狭小的空间只剩他们两人,气氛有些凝重。陈晗逸突然抬头看向贺习,眼神有些复杂,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能陪我会儿吗?"
      贺习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点点头。
      陈晗逸的房间比想象中整洁,床头放着几本翻旧的书和写满批注的剧本,书桌上立着一部电脑和几瓶药,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是一篇关于心理疾病的论文。
      贺习心中一震,迅速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见,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您……想聊什么?"贺习问,看着陈晗逸消瘦的背影,心中担忧更甚。
      陈晗逸摇头,脱下外套仔细挂好:"不是想聊...只是不想一个人。"

      他脚步虚浮的走进浴室,水声哗哗作响。贺习沉默了片刻,开始环顾房间,目光被墙上的几张照片吸引——陈晗逸和母亲的合影,看起来是他大学时期拍的。
      照片里的陈母瘦削却笑容温柔,陈晗逸搂着她的肩膀,脸上是贺习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轻松笑容。
      年轻时的他看起来比现在的更柔和更……开心。
      现在的他,眉宇间好像总是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浅淡的愁绪。
      陈晗逸出来时换了居家服,头发还滴着水。他没有看贺习,只是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机械地擦着头发,眼神飘忽不定。
      "您母亲很漂亮。"贺习轻声说。
      陈晗逸的手停顿了一下:"嗯。"
      "她...?"
      "五年前,癌症。"
      贺习胸口一紧:"对不起。"
      "她喜欢看我演戏,"陈晗逸的声音很轻,像在诉说一个珍贵的秘密,"虽然最初反对我入行,但后来每部作品都看,连烂片也看三遍以上。"
      贺习顿了顿,轻声浅笑道:"典型的母亲。"
      "你呢?"陈晗逸抬头,看向他,"你母亲支持你摄影吗?"
      贺习的笑容僵在脸上,无意识的攥紧了衣摆,:"她...在我离家前就去世了。车祸。"
      陈晗逸的眼神终于聚焦,流露出真实的歉意:"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贺习挠挠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转移了话题,"您明天还有早戏,该休息了。我先走了。"

      他起身要走,陈晗逸却突然动了,他抿了抿嘴,看向贺习,眼神中带着一丝请求:"能不能...再留一会儿?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面露疑惑的贺习,蹙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怕一闭眼又回到戏里。"
      贺习明白了——他怕做噩梦,怕被角色吞噬。
      这种感受贺习再熟悉不过,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也常常在梦中回到那个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豪宅。而现在的陈晗逸,被自己的角色浸润了这么久,伤神费心,这些天的夜晚一定很难独自度过。
      "……好。”贺习点头坐回椅子上,"我就在这儿。"

      陈晗逸露出一个感激的浅笑,拖着疲惫的身体躺下,只留了床头一盏小灯。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贺习安静地坐着,听着陈晗逸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

      半小时后,他确信陈晗逸已经睡着,正准备悄悄离开,却听到一声声渐渐清晰的呻吟。
      昏暗的灯光下,陈晗逸在床上蜷缩成小小一团,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纤长的睫毛剧烈的抖动着,平时柔和矜贵的面庞此刻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嘴里念念有词:"不...不要走...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贺习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陈晗逸的肩膀:"陈老师?只是梦,您在酒店,戏已经拍完了。"
      陈晗逸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扩大,呼吸急促。有那么一瞬间,贺习觉得他根本不认识自己,那双眼睛里盛满了陌生的恐惧。
      "陈老师?陈晗逸?"贺习放轻声音唤道。

      陈晗逸的眼神渐渐聚焦,终于认出了贺习。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抱歉...几点了?"
      "凌晨五点二十。"
      "你一直在这儿?"
      贺习点头:"您让我留下的。"
      陈晗逸沉默了一会儿,蹙眉深吸一口气,然后往床的一侧挪了挪:"躺会儿吧,椅子不舒服。"
      贺习一愣,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这不合适..."
      "只是休息,"陈晗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我保证不会说梦话咬人。"
      贺习笑了笑,最终妥协,小心翼翼地靠在床的另一侧,尽量不占太多空间。
      床很大,两人之间还能再躺一个人,但贺习仍能清晰地闻到陈晗逸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洗发水的清香,这让他莫名安心。
      "谢谢。"黑暗中,陈晗逸突然说。
      "为什么?"
      "为...所有事。照片,音乐,还有现在。"

      贺习侧头看他,发现陈晗逸已经闭上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褪去所有伪装的他看起来比白天年轻许多,也脆弱得多。
      "睡吧,"贺习轻声说,"我在这儿。"

      不知何时,贺习自己也沉入睡眠。
      等他醒来时,晨光已经漫进房间,而他的手臂异常沉重——陈晗逸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头轻轻枕在他臂弯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孩童。
      贺习被眼前电影般的场景镇住了,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陈晗逸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眉头舒展,似乎终于摆脱了噩梦的纠缠。晨光落在他安静的睡颜上,柔和得让人心颤。

      他小心地看了看表——离陈晗逸的化妆时间还有整整一小时。
      贺习决定不叫醒他,即使这意味着他的手臂会完全麻木。窗外,北京的晨光渐渐明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在这一方私密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轻柔地交织在一起,像是最动人的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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