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个女孩

作者:丁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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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 章


      “可怜的丫头死了。”
      老太走后,经常听到三爷用皮鞭抽三奶的叫骂声。
      我不知道三爷为什么要打三奶,后来长大,我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点;三爷家条件不好,住的是老太留下来的房子,他以放牛为生,田地并不多,三爷外出放牛或者耕地回家,如果三奶没有做好饭会挨揍,做的不好吃也会挨揍,做不熟就更不用说了。
      三奶嫁过来后,比以前更苦。
      至少以前,没有人打她。
      后来,她的生活不仅没有改善,还受尽了辱骂,挨打,丧子之痛。
      记忆中,三奶见人就笑,不吵不闹。
      她有一双好看的双眼皮,瓜子脸,浓密的眉毛,不薄不厚的嘴唇,小巧的鼻子,她五官端正,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她经常穿着别人送的旧衣服,站在厨房前晒着太阳。她喜欢看着我们这些孩子跑来跑去,她经常看着我们,傻傻地笑。
      三奶生了个女儿,大概比我小两岁,没有乳名,大家都叫她丫头。
      有了孩子后,三奶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反而增加了挨打的次数;因为孩子经常跑丢,要么在哪里磕了、碰了、伤了;三奶生的孩子,总是跑着跑着就丢了、淹了、死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姑姑,她来到这个世上短短几年便溺水身亡。
      记不清丫头几岁去世,问过家里老人也说得不太清楚,大概五岁左右。
      虽然记不清丫头的年龄,但模样没有忘记。她长得像妈妈,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稀碎的黄头发让她看起来营养不良;虽然面黄肌瘦,但是三庭五眼恰到好处。如果,出生在一个好人家,一定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娃娃。
      可是,她投错了胎,生错了人家。
      三奶不会炒菜,只会做简单的粥和炖菜。常常三餐不固定,有时候三爷干活中午不回家,三奶就热早上喝剩下的粥,丫头也是如此。
      我那傻傻的三奶,以为孩子跟她一样,喝粥就能解决温饱,她并不知道小孩是需要补充营养,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这么小是需要大人照顾的。三奶经常吃着早上剩下的白米粥,厚厚的,黏黏的,很粘锅。
      丫头经常来我家吃饭。时间久了,一到饭点,闻到饭菜的香味,她就会拿着破了口的瓷碗,手里握着筷子,站在门口笑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每次给她夹好饭菜后,她便跑到家里吃;她从来不跟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甚至她的一生,都没有坐在一个像样的饭桌上吃过饭。哪怕就一次。
      丫头的命运,就跟名字一样——苦。
      有一次,丫头的头上肿了一个大包。我妈看她可怜,用煮熟的鸡蛋在她额头上来回滚帮她消肿。后来,丫头笑着把鸡蛋吃下去,她吃完,伸手跟我妈要鸡蛋说没吃饱;我给她拿了点茶馓,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居然也开始发馋;两个人坐在门槛上,吃着茶撒,傻傻地笑着;咬一大口,嚼烂,放在嘴里品尝,香香糯糯的,不舍下咽。
      丫头经常鼻青脸肿,三奶不会护理,所以丫头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她头上肿起来的大包和挂在脸上的鼻涕,还有她面黄肌瘦的脸蛋,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印象;还有,她的死亡方式。
      她弱小的生命,在一个盛夏的午后戛然而止……
      小时候,自来水不是每天都来,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水缸,有半个大人高,缸肚圆圆的,趴在缸口,可以看到水里晃晃悠悠的影子十分有趣。
      大概是1995年夏天(也可能是1996年),一个燥热的午后,村里很安静。
      盛夏的午后,阳光格外刺眼,屋顶的瓦片被晒得发亮,院子里的土地透着高温,连家里的土狗都躲在路口的阴凉处,伸着舌头午睡。
      突然,一声尖叫,打破了沉睡的午后。
      我们闻声寻去,只见,丫头湿漉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肚子鼓鼓的,像个大西瓜一样圆。三奶流着眼泪,坐在地上,捂着头,目瞪口呆,一言不发,“呜呜呜”地抽泣,三爷手里拿着鞭子,想必三奶又被打了……
      丫头死了。
      一头栽进家里的大水缸,淹死了。
      听说是因为丫头要喝水,趴在缸口不小心掉了进去;又听说是因为丫头想抓水缸里的鱼,不小心掉了进去;还有人说三奶神志不清,把孩子扔了进去……到底什么原因,大家都无从知晓。知道也没用了。
      可怜的丫头死了。
      丫头还没上幼儿园,她的生命就这样定格在了那个炎热的夏天,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生命是那么脆弱,丫头的死让我感到难过,我又想到老太去世要火化的事,不敢想下去:丫头也要被火化吗?她会不会疼?
      夜晚,我再次听到隔壁屋传来了三爷的叫骂声,却没有听到三奶哭泣的声音。
      我常常在想,三奶为什么不哭呢?
      她,不疼吗?
      三奶很可怜。三爷一定又把愤怒发泄在了三奶身上,三奶应该也很难过吧,毕竟那是她的孩子……可是明明也承受着丧女之痛的三奶,还要承受着三爷的鞭打,她的心和身体都承受着痛苦。
      她虽然傻,可是她知道丫头喊她“妈妈”,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如果,三奶的妈妈在天之灵,看到她正在受苦,肯定会心疼的吧!
      不知道丫头究竟是怎么掉进水缸的。
      那时候河里的水很清、天很蓝、夜晚星星很多。大人会把捉来的鱼、河蚌、虾、养在水缸里。缸里放一把舀子,用来舀水家用,所以我比较相信丫头是不小心掉进缸里的。但是,丫头她掉进缸里,没有来得及呼叫,就没了生命,这一点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哪怕她在缸里本能地扑腾挣扎喊几声我们是能听到动静的。
      可是什么也没听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丫头的尸体,当天就被三爷用草席裹着,扔到了黄河底的坟堆里。
      丫头活着的时候那么可怜,死了连口棺材和坟墓都没有;连一个小小的土堆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侈。可怜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爱,死了连个祭奠的人也没有。
      可她,只是个孩子。
      后来听老人说,家里有小孩去世,说明孩子这辈子就是来讨债的,不能入祖坟,也不能入土为安,只能草草处理掉,否则死了也会再投胎来报复。
      丫头,很快被人遗忘。
      没有人为她办葬礼,也没有人去给她烧纸钱。祭奠她的,只有大家对她的同情和围观她尸体时候的几滴眼泪。
      大家都说三奶是个傻子。可是没人知道,三奶在黑灯瞎火的晚上,独自一人跑到坟堆里去找她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的心有多痛……
      农村的夜晚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三奶从来不乱跑,但是,在丫头去世后的头七,三奶丢了。
      邻里乡亲们举着手电筒,分头寻找,寻遍村里的西干渠,庄稼地,苹果地,都没有她的身影;最后在黄河边的坟堆里找到了三奶,当时大家都以为三奶趴在坟堆里已经死了。三奶抱着一个小小的坟堆,她以为那里有她死去的孩子。
      大家都忘了丫头,但是三奶没有忘记。
      她知道村里的老人去世都是往东边黄河的方送葬,她似乎知道那是人死了的最后归宿。三奶找不到丫头,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思念成疾,三奶选择在丫头七那天去找她,一路往东,一直找到黄河底,累到趴在坟堆里睡着了。
      妈妈傻,但是妈妈对孩子的爱不傻;傻子也知道心疼,傻子也会想孩子,傻子也是妈妈。
      三奶被亲戚们搀扶着回家。
      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她不说话,傻傻的,呆呆的,像丢了魂。
      我妈给她煮了茶撒,放了很多白糖,边劝三奶,边抹眼泪。
      大家关照三爷不要打她,都说三奶也挺可怜。
      那一晚,还好,没有听到三爷的打骂声。
      我是无神论者,但是后来三爷家发生的事情实在令人唏嘘。
      丫头去世次年,三奶又生了一个女儿,跟死去的姐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名字叫彩霞。彩霞的命运和她的姐姐几乎一样;连她们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都一样。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倒霉的事。
      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人,麻绳专挑细处断。
      彩霞三岁不到,在西干渠的河堤边被淹死了。
      小小的脸朝下,趴在还没她人长的水坑里,鼻子和嘴巴里都是泥;死在,三爷家大黄牛在西干渠经常躺的那个坑旁边;当时并不是灌溉的时节所以水并不深,大小不过一平方米不到,深浅不过孩子的膝盖。不知道彩霞怎么就掉进去淹死了……
      那个可怜弱小的身影,还没有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匆匆离去。她的生命稍纵即逝,跟她的姐姐一样;她们几乎用一样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没有爱,也没有温暖的家,丢下那个傻傻的妈妈。
      她们姐妹两个到天堂相聚了。
      彩霞死了,没有人记得她了,彩霞的姐姐丫头,也不会有人去想起,因为她们的父母在她们走后的十年不到都去世了……好在这个世界上她们唯一的亲人——她们的妹妹,已经成家,她很好,会幸福的。
      不知道彩霞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了河底,彩霞那么小,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河底呢?我比她大几岁,都不敢一个人去。
      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危险吧……因为没有人教她。
      就像后来的我们,没有人教怎么长大一样。
      三爷的烟瘾很大,他经常叫我去东边的小店买烟。
      他抽一品梅,那时候一块钱一包。虽然他经常打三奶,但是他对我们并不凶。他常常跟我搭话,像个慈祥的老爷爷。我喜欢听三爷放牛的时候唱歌,每次农忙的时候,他都会拉着牛,去地里帮别人家耕地;哼着放牛歌,声音响亮,音调拉得很长。
      在西干渠的河边,我经常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金色的落日下,忠诚的大黄牛儿拉着两轮的平车,三爷坐在车上,用力扬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个空响,黄牛便开始奔跑起来。三爷哼着响亮又动听的放牛歌,咿儿呀地哼着,听不懂歌词,却像在歌唱自己的命运一般,听起来快乐又带着惆怅和悲凉。
      三爷家的老黄牛养了好几年,初见时只是一只小牛犊,他们互相陪伴多年,互相依赖,早已有了感情。令人难过的是,老黄牛一生辛勤劳作,却也无法逃避最后被宰杀的命运。记得当我听说三爷后来要卖老黄牛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无奈和心疼,我甚至在他那深邃的眼眸里看到了泪水;只是它们被三爷吐出的烟雾掩盖住了,才显得不那么明显。我知道三爷卖牛是无奈之举,他也很舍不得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计,但是面对已经年迈的老牛和自己要读书的女儿,他无可奈何,只能卖掉老牛,再养一头小牛。
      三爷的命运,让人想到余华小说《活着》里的福贵。
      世人都说富贵命苦,他一生颠沛,劫难重重,经历坎坷,命运无常。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芸芸纵生里的另一种“福贵”?在生计里挣扎,被责任牵绊,在平凡的日子里苦苦挣扎,即便水深火热,千辛万苦,也要砥砺前行。
      我总是怀念,小时候在农田里的画面,它们承载着我儿童时候的欢乐和所有希望。
      一望无际,绿油油的秧田里,穿插着忙碌的大人们,穿着五颜绿色的衣服;他们手里打着除草剂,挥舞着镰刀在割草、收粮;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耀在绿油油的田野里美得像一幅生动的天然画卷。
      可惜,如今这样淳朴治愈的乡野画面,已经见不到了。
      三爷家连着失去两个孩子,让这个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三爷浓浓的眉毛和胡须,藏住了他空洞无神的眼睛,他常常坐在门口抽烟,黯然失色,仿佛在思念已故的两个女儿。
      三奶跟往常一样笑眯眯的,她的智力本身就是一个孩子——健忘。傻傻地也好,至少她不会那么痛了吧。
      千禧年,三奶又生了一个女儿,跟三奶和她的两个姐姐很像,是个漂亮的姑娘。
      三爷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但还不够。因为,他要儿子。
      在农村人们都觉得有儿子就是有了依靠,即使家里贫困潦倒,也要生个儿子给自己养老;儿子在过去,像命根子一样重要。
      他们才不管出生的孩子是否愿意继承贫穷。他们只顾自己,三爷也不例外。
      2005年,三奶又怀孕了。
      这一次,终于盼来了儿子。家里的人都替三爷高兴,长辈们都非常关照三奶,常常给她吃的和穿的,也时常嘱咐三爷,要带三奶按时产检。
      冬天,三奶到了预产期,我妈和大婶还有三爷一起陪同三奶特地去了县里的医院。三奶要生的那天,各项检查都正常,打算跟之前一样顺产。
      在亲友的陪伴下,三奶蓄势待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
      结果,三奶在去厕所的时候,意外悄然来临。
      我妈扶着三奶去卫生间方便的时候发现出血,我妈扶着三奶慢慢往病房走,一边走一边喊医生,当时以为只是要生了,谁也没想到这是大出血前兆;血,流得越来越多,三奶的裤子被血渗透,三奶整个人几乎晕厥。
      我妈扶着三奶,站在走廊里,一动也不敢动,等到医生护士推着病床来的时候,三奶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面色惨白;她躺在床上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拉着我妈的手,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会不会死……我妈流着泪告诉她不会的,一定会平安的。
      三奶说:“花啊,我害怕啊……”这是三奶被抬进抢救室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生命最后说的话。三奶因为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
      听说,三奶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嘴巴也是,怎么合,都合不起来。
      她走的时候,一定很怕吧!
      三奶的生命,在她即将迎来新的生命的时候,戛然而止。
      谁也没有想到,喜事变成了丧事。
      医生在极力抢救的时候问三爷保大保小,三爷说保大。
      可是,来不及了。
      三奶火化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从火化炉的空隙掉在火化炉里面的夹板;“咚”的一声,吓得火化工人一身冷汗。
      三奶去世后留下三爷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
      三奶去世后,偶尔遇见小霞,我会特地跑回家里去给她拿点吃的;有时候是一把茶馓子,有时候是一块大饼,有时候是一个包子和饼干。我可怜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知道一见面就想办法给她塞吃的。
      2010年,小霞成了孤儿;三爷因病离世。享年59岁。
      最后一次见三爷,是在苹果地的路边,他看起来比以往都要憔悴很多,很瘦,很黑,头发几乎都泛起了白;他的眼神充满疲倦和血丝,眼神空洞,身体暴瘦。那时候三爷已经察觉身体抱恙,他经常咳嗽咳出血;但是为了省钱,他迟迟不肯住院治疗,就像当初三奶怀孕,为了省钱一次产检也没有做过。
      穷,是悲剧最直接的导火线。
      三爷后来被家人劝说,终于愿意去住院治疗,可是不幸的是,住院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三爷走的时候很安详。也许他不怕死,因为那边有他的妻子,还有孩子。
      后来,小霞成了孤儿,成了村里的贫困户,几个长辈们轮流帮忙照应。
      小霞很懂事,不吵不闹。村里给她分了个新房子,紧挨在二爷爷家,离我家五百米不到。小霞长大后亭亭玉立,嫁了个好人家,有了疼她的老公和公公婆婆。
      2025年正月,小霞的婚礼上,那个貌美如花的新娘,曾经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现在终于迎来了她的幸福——她终于有家了。
      一定要幸福。
      小霞终于有了一个家。
      如果她的父母在天有灵,应该会放心了吧。还有她的姐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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