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明月

　　话音刚落，本就安静的席上，顿时便静的落针可闻。众人均屏息以待，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弄出个声响，就被长公主殿下治个大不敬罪。

　　卢杨氏更是如芒在背，仿佛赤身置于冰雪之中，众人看她的眼光，充满着同情、鄙夷、探究，没有人替她求情，平日里几个要好的手帕交此时更是置若罔闻，想要与她划清界限。这种无声的疏离比长公主的斥责更加令她心寒。

　　“妾身……本是杨家女，嫁……嫁入卢家三月有余。这支金钗是家慈留下的遗物，是妾身随嫁的贴己之物。”她颤抖着双肩，仿佛自己是一叶孤舟，被抛入了惊涛骇浪的中心。

　　“卢杨氏，你出嫁前可曾见过这支金钗？可曾辨认过真假？”明月珠问道。

　　“见过的，未出阁前家慈就将这支钗子给我看过，我辨认过，确实是金钗。”卢杨氏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双眼急切地望着明月珠，仿佛想让明月珠自她的眼神中，验证她所言非虚。

　　可惜明月珠似乎并未感受到她的眼神，仍旧淡淡地，“哦？你是如何辨认的？”

　　如何辨认的，如何？时过经年，那还是母亲在世时的事了，忆起母亲，她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家慈在世时，有次提及将来要给我许个好人家。便叫丫鬟取来妆奁，妆奁内就有一支海棠花金钗，还说……还说要将那金钗给我添妆。”话还未说完，卢杨氏已是泣不成声。

　　明月珠并未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平静下来。

　　“后来，母亲告诉我真金较软，划之有痕，就在……”

　　然而明月珠此时却没了方才的耐性，急不可耐的打断了她，高声问道：“你嫁入卢家后，可曾发现这金钗有调换过？”

　　卢杨氏虽觉得奇怪，但还是老实回答，“嫁入卢家后，阿家（婆母）说卢氏乃旧族名门，传家以礼，守家以俭。虽不忧衣食，却不可染了时下的奢靡之风，恐有损门风清望。是以妾身平日里都是不事妆饰的。”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抬头望了眼明月珠，似是在寻求某种确认，短暂的权衡后，原本慌乱的神色此时也沉静了下来，她垂下眼睑：“这金钗平日里都是阿家替妾身收着的，今日听闻长公主殿下在此设宴，高门贵女都会在列，阿家这才将这金钗拿出来予我戴上，说不可失了卢家体面。”

　　“所以你的嫁妆也归阿家管着？”张秋娘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卢杨氏没有答话，只是低下了头。

　　众人窃窃私语，想不到这卢家如此苛待新妇，新妇进门后，且不论连金银首饰都不让戴，竟连嫁妆都一并收了去。

　　就连长公主都收了方才的怒气，望向卢杨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金钗被调换，这卢杨氏怕是真的不知情。没想到这卢家自诩清流名士，背地里竟作着侵吞新妇嫁妆的下作勾当，既要那高洁的名声，却又舍不得那黄白之物。

　　“来人，去把卢夫人请过来。”长公主广袖一挥，两个青衣嬷嬷领命而去。

　　很快，卢夫人就被两个青衣嬷嬷，一顶小轿，请到了曲江边。

　　卢夫人此时还不明所以，到了长公主面前，见自家新妇跪着，以为她做了什么，触怒了长公主。连忙跪下：“长公主容禀。我卢家乃与范阳卢氏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卢字，自是同气连枝，共承那‘五姓七望’的清流门风。家翁更曾官拜鸿胪寺丞，时刻谨记祖宗家训，洁身自省，未敢有半分懈怠，这新妇嫁入卢家不足三月，平日里便是行为粗鄙，言语多有顶撞尊长之举，若今日得罪了长公主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为卢家做主，休了这山野村妇。”

　　长公主简直要为这卢夫人不问是非、攀扯权贵，行云流水的说辞拍手叫好，旁地不说，单是这口口声声不离范阳卢氏的亲热劲儿，若是叫那群自诩清高，眼高于顶的范阳本家听了去，不知会怎样的吹胡子瞪眼，想到那个场景，长公主也觉得爽快，谁让那群老骨头看不起皇室，到时也叫这老妇和他们斗斗嘴，气气他们。

　　但是想归想，长公主还是敛色正眉，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尔等也配提范阳卢氏？”

　　那卢夫人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又怕长公主降罪于卢家，便低下头讷讷不敢再言。

　　“皇姐都还没说你家新妇，犯了何罪，你上来便要休妻，怎地，你家新妇是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啊？”就连永王都看不下去了。如此流利的措辞，怕是早就想休了这卢杨氏吧。

　　只是，这卢杨氏才嫁进卢家没几日，怎地就遭婆家如此嫌弃。若是看这卢杨氏如此不顺眼，当日为何又要迎进门呢？

　　“长公主殿下、永王殿下明鉴，这妇人平日里便是个不知礼数的，老身虽不知今日她在此犯了何等过错，但那均是她一人的过错，与卢家无关。”卢夫人还在尽力撇开与卢杨氏的关系。

　　永王懒得再与她多说，斜倚在胡床上，示意明月珠继续。

　　“卢夫人，请问卢杨氏进门后，她的嫁妆是否归你保管？”明月珠看着堂下妇人。

　　“嫁妆？”卢夫人忽然被问到嫁妆，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不知所以，愣在那里。

　　“卢夫人，我再问你一遍，卢杨氏的嫁妆可是由你保管？”明月珠冷着脸问道。

　　“她的嫁妆，自然……自然是由她自个儿保管。”卢夫人反应过来，难不成这粗鄙妇人是找了长公主做靠山，要拿回她的嫁妆？

　　“哦？那怎么与卢杨氏所说对不上？”明月珠放慢了语速，指尖的玳瑁甲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敲击在案几上，发出叮~叮~地清脆响声，那声音极轻，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卢夫人紧绷的心弦上。

　　“定是那粗鄙妇人胡乱说的。”卢夫人强作镇定，一双眼睛却不敢直视明月珠。

　　“卢杨氏，你敢不敢把方才那话再说一遍。”明月珠看向另一边跪着的卢杨氏。

　　“妾身敢。”卢杨氏抬起头，也不看卢夫人，坚定的说道。

　　“好！”长公主一拍桌子，吓得那卢夫人身子抖了抖，“卢杨氏，你且站起来回话。”

　　“是。”卢杨氏虽然跪了许久，但也踉跄挣扎着站起了身，“回长公主殿下，妾身自嫁入卢家起，陪嫁之物均交由阿家掌管。”她加重了掌管两个字的语气，看来这卢杨氏是下定决心了。

　　明月珠转头看下卢夫人。

　　“哎哟，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容易忘事，这卢杨氏的嫁妆确实是放在我那儿，我只是代为保管，可不敢占为己有。”卢夫人抚着额头，一副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

　　长公主见她一手抚额，一手扶腰，便知她要倚老卖老，便装作看不见，不作理会。卢夫人见长公主不吱声，只好看向明月珠，“这位贵人，老身年迈体弱，不知可否站起来回话。”边说边看向站在一旁的卢杨氏。

　　虽说依《唐律》，妻家奁产，乃妻之己财，夫家不得擅动。但是‘疏不间亲，远不间近，清官难断家务事。明月珠没法，只好出声让她也站起来回话。

　　只是那卢夫人站起来，还望着明月珠身后的空椅子，居然还想坐着回话。

　　“卢夫人，眼下虽不是公堂之上，但也讲究礼法秩序。长公主和永王殿下坐着，难道你是想和殿下们平起平坐？”

　　“不敢不敢，老身只是眼神不好，眼神不好。”卢夫人被明月珠训斥，心有不甘，但又不知明月珠是什么来头，见她又有长公主等人撑腰，便不敢造次。

　　“卢夫人，我再问你，这枚金钗你可见过？”明月珠拿起那支断了的金钗，用手握住断裂的部分。

　　卢夫人见明月珠手中的海棠花钗，顿时怒从中来。

　　“这位娘子，你年纪尚轻，可能无法分辨，可是老身年长你数十载，知道其中真假。”卢夫人指了指明月珠手中的海棠花钗，“当日这钗子是插在那新妇头上的，入了家门，那新妇便乖觉的交到我手中，说是让我代她代为保管，还说是她娘的遗物。我不疑有他，妥善保管。哪知有一日，我清理妆奁，竟然发现这金钗竟是个西贝货！”

　　明月珠拿出那钗子给卢夫人看时，就是怕卢夫人看到这钗子的断口，是以用手遮住断面，教人看不出其中端倪。而这卢夫人一上来便直言这金钗是假的，不似作伪。看来，这卢夫人早知道这金钗是赝品。

　　这下峰回路转，方才众人还在可怜卢杨氏甫入高门，便遭婆家侵吞嫁妆，经过方才卢夫人一番言之凿凿，众人看向卢杨氏的目光不禁又多了几分探究与怀疑，若她嫁入卢家时，就带了一箱子镀金的假货，那她方才那凄楚委曲的样子竟都是在做戏？莫非她真如卢夫人所说，是个内里藏奸，巧言令色的市井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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