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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绝
容嫔那夜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留下的是冰冷刺骨的清醒与后怕。接连数日,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闭眼,便是那未曾谋面的小长安烧得通红却仍为母亲拭泪的小手,是那浑身青紫、落地无声的死胎,是皇后娘娘那双盛满无尽悲凉与死寂的眼眸。
原来,在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一个孩子的降生,从不是喜悦的延续,而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豪赌,是催命的符咒,是授人以柄的软肋。而我,苏云裳,背负着制衡苏家使命入宫的棋子,有何资格,又有何能力,去护住一个注定被无数双恶毒眼睛盯着的孩儿?
我不想,也不能,让我的骨肉重复那血色的悲剧。更不愿自己变成第二个沈芷兮,被一次次的丧子之痛凌迟,最终只剩下一具枯槁的躯壳。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
这日午后,我以请教绣样为名,去了容嫔的居所——幽兰轩。她似乎早料到我会来,屏退了左右,殿内只余下我们二人,以及那弥漫的、清冷如她本人的兰香。
“想清楚了?”她正在绷架上绣着一幅寒梅图,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
我跪坐在她面前的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是。”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清晰,“嫔妾想求娘娘一件事。”
“说。”
“求娘娘,赐我一剂……避子汤。”我一字一顿,说完这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容嫔执针的手终于顿住了。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锐利地审视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你想好了?一旦饮下,或许终身难有子嗣。在这后宫,没有皇子帝姬,晚年堪忧。”
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想好了。与其让他人来决定我孩儿的生死,不如我亲自断了这祸根之源。无子,或许晚年凄冷,但至少,我能活着看到晚年。有子,却可能母子俱损,甚至累及家族。嫔妾……赌不起,也不敢赌。”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答,计算着这难熬的时光。
良久,容嫔放下手中的绣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钧重量。“起来吧。”她起身,走向内室的多宝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一按,弹出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瓶身冰凉刺骨。
“此药性烈,饮下后腹痛如绞数个时辰,此后每逢月信,亦会疼痛难忍,胜于常人。但……效用极佳,一次可管半年。”她将玉瓶递到我面前,“你确定要喝?”
我看着那洁白无瑕的玉瓶,里面装着的,是断绝我为人母可能的毒药,也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充满荆棘的生存之路。我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接过,玉瓶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我将玉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的不是毒药,而是护身的盾牌,“但嫔妾,想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喝。”
容嫔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又化为一种了然的复杂。“你……这是要彻底绝了自己的后路,也是要向皇后表明心迹?”
“是。”我坦然承认,“皇后娘娘待我至诚,我不愿瞒她。且……唯有在她面前饮下,我才能更坚定此心。”或许,潜意识里,我也希望那位饱经沧桑的皇后能明白,我并非懦弱,只是选择了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来保全自己,以及……不步她的后尘。
容嫔凝视我片刻,点了点头:“好。我去安排。”
次日,皇后娘娘以赏画为由,传我与容嫔至未央宫暖阁。阁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皇后娘娘斜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比前几日略好些。她看到我与容嫔一同进来,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微微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容嫔示意侍立的宫人全部退下,并亲自关紧了阁门。
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只闻窗外隐约的风声和皇后娘娘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云裳,容嫔说……你有事要同本宫说?”皇后娘娘的声音带着惯有的虚弱,却依旧温柔。
我上前几步,屈膝跪在榻前,将紧握在手中的白玉小瓶高举过顶。冰凉的玉瓶此刻已被我的掌心捂得温热。
“皇后娘娘,”我抬起头,直视着她那双仿佛承载了太多苦难却依旧清澈的眼眸,声音清晰而坚定,“嫔妾今日前来,是想在娘娘面前,求一个恩典,也是做一个了断。”
皇后的目光落在那白玉小瓶上,瞳孔微微一缩,她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搭在锦被上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这……这是何物?”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回娘娘,是避子汤。”我平静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死水,在寂静的暖阁中激起回响。
皇后娘娘猛地坐直了身子,因动作太急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容嫔连忙上前为她抚背。咳声止住后,皇后娘娘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云裳!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厉色,却掩不住那底色的虚弱与惊惶,“你还如此年轻!怎能……怎能轻易服用此等虎狼之药!若是伤了根本,日后……”
“娘娘!”我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嫔妾知道!嫔妾什么都知道了!长安殿下,那位未能出世的小公主,还有之前那位嫡长子……嫔妾都知道了!”
皇后娘娘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褪得血色全无,她靠在引枕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翻涌着巨大的悲痛与难以置信。
容嫔站在榻边,沉默着,算是默认。
我跪行两步,靠近榻边,将玉瓶紧紧贴在胸口,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声音哽咽却依旧清晰:“娘娘,嫔妾怕啊!嫔妾只要一想到,可能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因我来到这世上,却要承受那些防不胜防的阴谋算计,可能都来不及看一看这世间的模样,就……就像长安殿下那样……嫔妾就怕得浑身发抖!”
“嫔妾入宫,本是皇上制衡苏家的一步棋。嫔妾无宠,苏家不安;嫔妾有宠,若无子嗣,尚可苟全;若一旦有孕,无论是男是女,都将是众矢之的!薛贵妃,还有其他虎视眈眈的人,她们会如何对待嫔妾的孩子?嫔妾……嫔妾护不住!嫔妾真的护不住!”
我伏在榻边,泣不成声:“娘娘,您经历过的痛,嫔妾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肝肠寸断!嫔妾懦弱,嫔妾不敢赌,不敢用孩儿的性命,去赌那万中无一的侥幸!求娘娘成全!就让嫔妾断了这念想,安安分分地做一枚听话的棋子,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一些!”
暖阁内只剩下我压抑的哭声和皇后娘娘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一只冰凉颤抖的手轻轻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看到皇后娘娘已是泪流满面,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与我如出一辙的恐惧、悲伤,以及……一种深切的、绝望的理解。
“傻孩子……傻孩子……”她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本宫……本宫何尝不知……这后宫,就是吞噬孩儿的魔窟……可是……可是那是我们的骨肉啊……”
“正因为是骨肉,才更不能让他来这世上受苦!”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瘦得只剩下骨头,冰凉得吓人,“娘娘,您舍得再看一个如长安殿下那般可爱的孩子,沦为这宫闱倾轧的牺牲品吗?”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皇后娘娘。她闭上眼,泪水汹涌而下,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襟。她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容嫔始终沉默地站在一旁,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泛红的眼角,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皇后娘娘缓缓睁开眼,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多了一丝异乎寻常的冷静与……认同。她看着容嫔,声音沙哑:“药……可靠吗?”
容嫔点了点头:“药方源自前朝秘录,臣妾亲自调配,药性虽烈,但于母体性命无碍,只是……子嗣缘薄。”
皇后娘娘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看向我,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有怜,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云裳,你既已想得如此透彻……本宫……便依你。”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狠绝,“这吃人的地方,不要孩子……也好,也好!”
她示意容嫔:“去取水来。”
容嫔默默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面前。
我擦干眼泪,撑着发软的双腿,坚定地站起身。拔开玉瓶的塞子,一股苦涩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我看着瓶中那黑褐色的药汁,没有半分犹豫,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药汁极苦,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从小腹猛地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如同刀绞般的疼痛席卷而来,我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容嫔及时扶住了我,将我搀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皇后娘娘挣扎着从榻上起身,踉跄着走到我面前,她蹲下身(这个举动让我和容嫔都惊住了),不顾自己凤体的尊贵,用帕子细细地为我擦拭额头的冷汗,她的手依旧冰凉,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疼吗?”她问,声音带着哽咽。
我疼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点头,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她像安慰孩子一样,低声说着,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她自己,“过去了……就都过去了……”
剧烈的疼痛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我才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靠在椅背上,小腹处依旧残留着阵阵隐痛,提醒着我方才发生的一切。
皇后娘娘一直守在我身边,亲自喂我喝了半盏温水。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眼神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从今往后,”她看着我,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便安心待在永和宫,有本宫在一日,必护你一日周全。薛凝霜那边……本宫自有计较。”
她又看向容嫔:“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第六人。”
容嫔郑重颔首:“臣妾明白。”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谢恩,却被皇后娘娘按住了肩膀。
“不必多礼。”她看着我,目光深沉如海,“云裳,你今日之决绝,远超本宫预料。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望你……永不后悔。”
我靠在椅背上,感受着体内那挥之不去的寒意与隐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嫔妾,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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