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

　　许墨离与景安拉钩约定后，寝殿内的日子仿佛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与温馨。但许墨离很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他安插在镇北侯府内外的眼线不断有密报传来，镇北侯李擎及其党羽在接连遭受打压后，已然焦躁不安，暗中活动的频率明显增加，甚至开始秘密调动部分京畿之外的亲信兵力，其心可诛。

　　许墨离不动声色，依旧每日处理朝政，陪伴景安。只是在景安睡下后，他书房的灯常常亮至深夜，与心腹重臣及暗卫首领密议布局。一张针对镇北侯府及其党羽的天罗地网，正在帝都的阴影下悄无声息地铺开。

　　景安对此浑然不觉，他的世界依旧简单而明亮。身体日渐好转，许墨离允许他在宫人陪伴下，在寝宫附属的小花园里短时间活动了。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德明！德明！你看那朵花，好红啊！”景安像只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兴奋地在花园里小步跑动，虽然还被叮嘱不能剧烈运动，但他183cm的身高，迈开长腿，几步就能从花园这头窜到那头，吓得德明和一众宫人紧跟在后，生怕他磕着碰着。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慢点儿！”德明抹了把额角的汗，陪着笑脸，“陛下吩咐了，只能走走，可不能跑啊。”

　　景安闻言，立刻刹住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头上白色的绷带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我忘了嘛。”他嘿嘿一笑，又蹲下身，好奇地拨弄着脚边的萱草，“这花好看，墨离会喜欢吗？”

　　德明看着少年纯净的笑脸，心中软成一片。这位景安少爷，虽说心智如孩童，可这份纯然的好意，在这深宫里，比任何珍宝都难得。“陛下若是知道景安少爷念着他，定会欢喜的。”

　　景安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最艳丽的萱草，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那我等墨离忙完了送给他！”

　　然而，景安的这份好心情，在下午见到不速之客时，被打断了。

　　许墨离正在前朝与几位将军商议边境布防事宜，李贵妃竟带着几名宫女，捧着精致的食盒，来到了寝殿外求见。她声称听闻景安少爷大病初愈，特地亲手做了些滋补的羹汤和爽口的点心送来。

　　德明守在殿外，面有难色，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景安少爷静养，尤其是……与镇北侯府相关的人。但李贵妃位份尊贵，态度又看似恳切，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阻拦。

　　景安在殿内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出头来。他认得李贵妃，以前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穿着华丽、香喷喷的漂亮姐姐，但墨离好像不太喜欢她，让她不必常来请安。

　　“景安少爷，”李贵妃见到他，脸上堆起温柔得体的笑容，示意宫女打开食盒，“本宫做了些吃食，给你补补身子。这燕窝雪蛤羹最是滋润，还有这玫瑰白糖糕，香甜软糯，你尝尝？”

　　食盒里点心精致，香气扑鼻，尤其是那碟洁白如雪、点缀着玫瑰花瓣的糕點，瞬间吸引了景安的目光。他嗜甜，看到这样的点心，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德明心中警铃大作，上前一步，恭敬却坚定地道：“贵妃娘娘有心了。只是太医叮嘱，景安少爷肠胃尚弱，需严格遵照医嘱进食，这些滋补之物，恐怕虚不受补。陛下吩咐过，景安少爷的饮食一律由御膳房专门准备，不敢劳烦娘娘。”

　　李贵妃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德明公公这是何意？难道本宫还会害景安少爷不成？不过是尽一份心意罢了。”她说着，又看向景安，语气带着诱哄，“景安少爷，你看这糕点，可是用了上好的玫瑰花露和蜂蜜呢，不想尝尝吗？”

　　景安看着那碟糕点，又看看德明紧张的神色，再想起之前因为乱吃东西肚子疼得厉害，还有墨离严肃叮嘱的样子，他犹豫了。虽然很想吃，但墨离和德明都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往后缩了缩，小声道：“谢谢贵妃娘娘……但是，墨离说，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他记不住那些复杂的道理，只牢牢记住许墨离的话。

　　李贵妃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傻子竟然会拒绝。她强压下心头不悦，正要再说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贵妃在此何事？”

　　许墨离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下，面色沉静，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李贵妃和她手中的食盒。他议完事，听闻李贵妃来了，立刻便赶了回来。

　　李贵妃心中一凛，连忙转身行礼：“陛下万福。臣妾只是挂念景安少爷身体，特送来一些亲手制作的羹汤点心，聊表心意。”

　　许墨离没有叫起，径直走到景安身边，将他护在身后，目光落在那碟玫瑰白糖糕上，语气听不出喜怒：“贵妃有心了。不过，景安的饮食，太医自有安排，不劳贵妃费心。日后，无朕旨意，贵妃不必再来朕的寝宫。”

　　这话可谓毫不留情面。李贵妃脸色瞬间白了，她抬起头，眼中含泪，楚楚可怜：“陛下，臣妾只是一片好意……”

　　“好意？”许墨离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心领了。带着你的东西，退下。”

　　李贵妃不敢再多言，咬着唇，在宫女的搀扶下，狼狈离去。

　　许墨离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晦暗。他转身，见景安正仰头看着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朵有些蔫了的萱草，脸上带着些许不安。

　　“墨离，你生气了吗？”景安小声问。

　　许墨离身上的寒意瞬间消散，他揉了揉景安的头发，语气缓和下来：“没有。安儿做得很好，记住，除了朕和德明，还有太医开的药，别人给的东西，都不能吃，知道吗？”

　　“嗯！”景安用力点头，然后把攥得温热的萱草举到许墨离面前，献宝似的，“墨离，送给你！好看吗？”

　　那朵红色的萱草在少年宽大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嫩。许墨离心中一动，接过那朵花，仔细地别在自己的龙袍领襟上，颔首道：“好看，安儿送的，最好看。”

　　景安立刻开心地笑了，仿佛刚才李贵妃带来的那点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然而，这次李贵妃的贸然来访，更像是一种试探，也让许墨离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镇北侯府已经狗急跳墙，这次是送吃的，下一次，不知会使出什么更阴毒的手段。他必须抢先动手，永绝后患。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帝都万籁俱寂。突然，皇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很快便平息下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嗅觉敏锐的人都知道，帝都的天，要变了。

　　翌日清晨，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颁下：镇北侯李擎，勾结内侍，意图谋害皇眷，证据确凿；更兼贪墨军饷，结党营私，拥兵自重，罪同谋逆。即日起，剥夺爵位，抄没家产，打入天牢，候审。其党羽一众官员，按罪论处，或罢黜，或流放，或下狱。李贵妃李氏，削去封号，打入冷宫。

　　整个行动快如雷霆，镇北侯府及其党羽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网打尽。许墨离隐忍多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致命一击，将其连根拔起，毫不留情。朝堂之上，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往日与镇北侯府往来密切的官员无不噤若寒蝉，对这位年轻帝王的铁血手腕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这些朝堂风云，血雨腥风，都被许墨离牢牢隔绝在景安的世界之外。他依旧每日在寝殿和小花园里，过着被精心呵护的平静生活。偶尔听到远处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声响，他会好奇地问许墨离：“墨离，外面是什么声音呀？”

　　许墨离总会面不改色地安抚他：“是在演练仪仗，或者修缮宫殿。不必在意。”

　　景安便不再多想，继续摆弄他的新玩具——许墨离命人给他做的一个巨大的、需要手动组装的木质迷宫，里面放着几颗滚珠，可以晃动着让滚珠寻找出口。这个玩具足够他安静地玩上大半天。

　　处置完镇北侯府的后续事宜，许墨离明显松了一口气。最大的隐患已除，他肩上的重担仿佛也轻了一些。这日午后，他见景安气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便提议道：“安儿，想不想去御花园走走？看看你喜欢的秋千和锦鲤。”

　　景安闻言，几乎从软榻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地看着许墨离：“真的吗？可以去吗？可以玩秋千吗？”他兴奋地语无伦次，围着许墨离打转，像只摇着尾巴的大型犬。

　　“慢点，”许墨离扶住他，以免他乐极生悲摔着，“可以去，也可以玩秋千，但必须朕陪着你，不能自己乱跑，也不能玩太久，累了就要回来休息。”

　　“好！都听墨离的！”景安满口答应，只要能出去，什么条件他都愿意。

　　于是，在许墨离的亲自陪同下，景安终于踏出了寝宫范围，来到了久违的御花园。时值初夏，园内百花盛开，蜂飞蝶舞，生机勃勃。景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他先是跑到池塘边，看着水里肥硕的锦鲤，兴奋地指给许墨离看：“墨离你看！那条红的！好大！它还记得我吗？”他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吓得许墨离赶紧揽住他的腰，将他往后带。

　　“小心点，掉下去可就成了落汤鸡了。”许墨离无奈道。

　　看过锦鲤，景安又迫不及待地奔向那架熟悉的秋千。秋千架缠绕着翠绿的藤蔓，坐板被打磨得光滑。景安坐上去，眼巴巴地看着许墨离。

　　许墨离走到他身后，轻轻推动秋千。一开始力道很轻，幅度很小，生怕他刚痊愈的身体受不住。景安却嫌不过瘾，小声央求：“墨离，再高一点点，就一点点！”

　　看着他渴望的眼神，许墨离终究心软，手上稍稍加力。秋千荡了起来，带着景安的身躯在空中划出轻盈的弧线。夏日的风拂过他带着笑意的脸颊，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那圈显眼的白色绷带，衣袂飘飘，仿佛要乘风归去。

　　“哈哈哈……墨离，再高一点！飞起来啦！”景安张开双臂，感受着飞翔的快感，笑声清脆如银铃，回荡在御花园中。

　　许墨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开心的模样，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都烟消云散。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运筹帷幄、冷酷无情的帝王，只是一个陪着重要之人玩耍的普通男子。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宁静。宫人们远远守着，不忍打扰这难得的美好画面。

　　玩了一会儿秋千，许墨离怕景安劳累，便让他下来休息。两人沿着花园小径慢慢散步。景安对什么都充满好奇，一会儿去闻闻花香，一会儿又蹲下来看忙碌的蜜蜂，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许墨离耐心地跟在他身边，偶尔回应几句，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走到一株高大的凤凰木下，景安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树上如火如荼的红色花朵，眼神有些恍惚。

　　“墨离，”他轻声说，带着一丝不确定，“我好像……以前也喜欢爬树。”

　　许墨离心中微微一紧，走到他身边。“嗯，你以前是喜欢。”他语气平静，试图掩饰那一丝紧张。景安摔伤头之后，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尤其是受伤前后的细节。

　　“那……我是从这棵树上摔下来的吗？”景安指了指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记得自己头上绷带的由来，但具体是哪里，怎么摔的，记忆很模糊。

　　许墨离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这棵。”他指向御花园更深处，一棵更为高大、枝桠却略显狰狞的老槐树，“是那棵。”

　　景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棵老槐树，眨了眨眼，脸上并没有出现恐惧或者后怕的神情，反而露出一丝困惑和……怀念？

　　“哦……”他应了一声，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凤凰木，忽然转过头，对许墨离露出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这棵树的花更好看！以后不爬那棵了，爬这棵！”

　　许墨离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弄得一怔，随即失笑，心中的那点紧张也消散无踪。他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景安的额头，笑骂道：“哪棵都不准爬！忘了上次摔得多疼了？朕看你是不长记性。”

　　景安捂着被弹的额头，委屈地扁嘴：“就想想嘛……”

　　“想也不行。”许墨离斩钉截铁，牵起他的手，“走了，出来够久了，该回去喝药了。”

　　一听到喝药，景安的脸立刻垮了下来。虽然身体好了很多，但太医开的调理气血的汤药还在继续，那药汁黑乎乎的，味道极苦，是景安每日最痛苦的时刻。

　　“啊……又要喝药啊……”他拖长了音调，满脸不情愿，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

　　“良药苦口，”许墨离不为所动，牵着他往寝宫方向走，“乖乖喝完，朕让御膳房给你准备双份的芙蓉糕。”

　　“真的？”景安的眼睛瞬间又亮了。

　　“君无戏言。”

　　回到寝殿，那碗浓黑的药汁果然已经等着了。景安捏着鼻子，看着那碗药，如临大敌。他求助似的看向许墨离，眼神湿漉漉的，像只可怜的小狗。

　　许墨离心中好笑，面上却板着：“看着朕也没用，快喝。”

　　景安知道躲不过，只好深吸一口气，端起药碗，闭上眼睛，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药汁入口，苦得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喝完，立刻吐着舌头，连连哈气。

　　就在这时，一块香甜的芙蓉糕适时地递到了他的嘴边。景安想也没想，一口咬住，熟悉的甜糯滋味在口中化开，瞬间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苦味。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像只被顺毛的猫，细细地咀嚼着。

　　许墨离看着他这前后反差巨大的模样，眼中满是纵容的笑意。他接过空药碗递给宫人，又拿起一块芙蓉糕，放在景安手里。

　　“墨离最好了！”景安嘴里塞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风波似乎就此平息。朝堂经过清洗，格局为之一新，许墨离的皇权更加稳固。景安的身体也彻底康复，头上的绷带终于在太医的确认下拆除了，虽然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隐藏在发际线里，但已无大碍。他又恢复了往日活蹦乱跳的样子，只是经过这次中毒事件，他潜意识里对陌生人和未经允许的食物多了一份警惕，这让许墨离欣慰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入了秋。景安依旧黏着许墨离，而许墨离也习惯了身边有这个活泼身影的存在。批阅奏折时，景安就在外间自己玩，有时摆弄他的木质迷宫，有时趴在地毯上翻看许墨离给他找来的带大量插图的游记、志怪小说，看不懂字没关系，他能根据图画自己编故事，偶尔还会拿着书跑来问许墨离某个画的是什么。

　　许墨离总会停下笔，耐心地给他讲解。有时景安听着听着，就会靠在他腿边睡着。许墨离便放下奏折，将他抱到内殿榻上安顿好，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恬静的睡颜，心中一片宁和。这个半傻的少年，早已成为他冰冷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温暖与慰藉。

　　这一日，秋高气爽，许墨离难得有半日清闲，便带着景安去了皇宫最高的摘星楼。站在楼顶，可以俯瞰大半过皇城，远处街市熙攘，更远处山峦叠嶂，景色壮阔。

　　景安第一次站得这么高，兴奋地扒着栏杆，哇哇大叫：“墨离！好高啊！房子都变得好小！你看那边！是不是我们上次去的御花园？”

　　许墨离站在他身侧，含笑点头：“是。”

　　秋风猎猎，吹动两人的衣袍。景安看够了风景，忽然安静下来，他转过头，看着许墨离被风吹拂的侧脸，很认真地说：“墨离，这里真好。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他的话语简单直白，没有任何修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触动许墨离的心弦。许墨离转头迎上他清澈的目光，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全然的依赖、信任和欢喜。

　　他伸出手，为景安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低沉而温柔：“嗯，以后朕带你去更多地方，看更高的山，更远的海。”

　　景安用力点头，笑容比秋日的阳光还要灿烂。他重新望向远方，张开双臂，仿佛要将这整片天地拥入怀中。

　　许墨离看着他充满活力的背影，心中一片安定。他知道，前路或许还会有风雨，有阴谋，有算计，但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他的世界便有了光，有了必须坚守和守护的意义。万里江山固然重要，但此刻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少年，是他唯一不愿失去的珍宝。

　　他会继续为他遮风挡雨，扫清一切障碍，让这抹纯净的笑容，永远绽放在他的羽翼之下。直至，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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