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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阴影
“安妮”那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出现,如同一道微弱却无比精准的探照灯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艾薇拉内心那座庞大迷宫中最古老、最幽深、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条甬道。莱恩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反复审视、推敲、修正他那本日益增厚的笔记。那个基于“初始爆破创伤-母亲死亡-情感压抑”为核心,催生“里昂”与“安妮”,后续“青春期情感背叛”催生“塞缪尔”的初步模型,在他脑海中逐渐变得血肉丰满,逻辑链条也愈发清晰。然而,这初步的“成功”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引来了新的、更沉重、更触及存在本质的诘问:如果这些所谓的“副人格”并非疾病的偶然产物,而是意识为了在极端创伤下维持生存而主动创造的、高度功能化的适应性结构,那么传统意义上的“治愈”——即消除这些结构,强行恢复一个单一、统一的自我——其本质究竟是什么?是拆除那些在危难时刻支撑了生命、救人性命的脚手架,哪怕那座主体建筑本身依然千疮百孔、远未稳固?
他尝试了几次更加迂回、更加温和的接触。有时是在日光房陪伴那个空洞的艾薇拉,轻声朗读一些意境平和的诗歌;有时是在她于花园小径散步时,保持着恭敬的距离,观察她与植物的微弱互动。但效果甚微。艾薇拉要么处于那种令人无从下手的、灵魂出窍般的空洞状态,要么在他试图将距离拉近到某个无形界限时,帕克管家总会如同接收到某种无声警报般,幽灵似的适时出现,用无可挑剔却无比坚决的礼貌借口——“小姐该服药了”、“风大了,小姐需要回房”、“霍桑先生吩咐不得长时间打扰”——将她引开,也将他隔绝在外。而“里昂”和“塞缪尔”自那次画廊对峙和图书室深谈后,也再无任何动静,仿佛“安妮”那次因汽笛惊吓而导致的意外泄密,触发了整个系统内部更高等级的戒严与沉默协议。莱恩感觉自己不再仅仅是面对一个病人,而是在与一个高度智能的、拥有自我意识和学习能力的防御体系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这个体系正在冷静地评估他,分析他的行为模式,并相应地调整着防御策略,将他逐渐逼向一个无从着力的角落。
就在他深陷于这种僵局,苦苦思索着如何寻找新的突破口时,僵局本身,却以一种他完全未曾预料到的、充满压迫感的方式,自行打破了。
那是“安妮”事件后的第三天晚上,大约九点钟。莱恩独自待在客房里,坐在那张厚重的橡木书桌前,就着一盏绿罩台灯散发出的孤岛般的光晕,艰难地阅读着一本关于早期创伤记忆编码与储存机制的德语专著,试图从中寻找理论支持。窗外,暮城永不疲倦的、带着咸腥与煤烟气息的风,一阵阵掠过宅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壁炉里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反而更衬出房间的死寂。就在他刚刚理解了一个关于“感官碎片与情感记忆分离储存”的复杂论点,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时,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同冰水般沿着他的脊椎蔓延开来。
他猛地抬起头。
艾薇拉——不,绝不是他迄今为止所熟悉的任何一种状态——正静静地站在敞开的房门阴影处,仿佛她已在那里站立了许久,如同一个融入黑暗的雕像。
她的站姿没有任何“里昂”特有的、蓄势待发的进攻性,也没有“塞缪尔”那种沉浸于内心世界的忧郁与佝偻,更不是“安妮”那受惊幼兽般的蜷缩与恐惧。她站得异常笔直,像一柄出鞘即凝立的剑,双手自然垂落在深灰色长裙的两侧,脸上是一种绝对的、近乎非人的、剥离了一切情感色彩的平静。她的眼神,是莱恩从未见过的——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澈、冷静、锐利到了极致,像两块经过最精密工艺打磨过的水晶,不带任何人类常有的温度与偏好,纯粹而客观地审视着他,仿佛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有历史的活生生的人,而仅仅是一个结构复杂、需要被彻底分析其运行逻辑与潜在风险的机械装置。
“莱恩医生。”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艾薇拉那副柔和的女性嗓音,但语调却平坦、客观,没有任何自然的起伏与顿挫,如同一位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用最标准的语言朗读一份严谨的实验报告,每一个字都经过精确测量。“我认为我们需要进行一次正式会谈。关于你自抵达霍桑宅邸以来所进行的一系列活动,以及这些活动对系统稳定性所造成的潜在干扰,及其可能引发的……系统性风险。”
莱恩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是第四个!一个全新的,而且从其表现来看,是高度理性、逻辑导向、甚至可能具备某种管理职能的意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慢慢合上摊开的德文专著,站起身,做了一个简洁而清晰的“请”的手势,指向壁炉旁另一张铺着软垫的扶手椅。“请进。我必须承认,我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进行实质性沟通的机会。”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试图与对方建立在一个理性的层面上。
她——莱恩在内心迅速为其赋予了“观察者”或“管理者”的临时代号——步履平稳地走进房间,脚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丝毫倚靠,双手以一种极其标准化的姿势交叠放在膝上,所有的动作都显得经济、高效,没有任何冗余或表达情绪的细微姿态。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莱恩,带着一种令人隐隐感到不适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内部结构的穿透力。
“我是怀特,”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个意识体,因为它似乎完全超越了简单的性别界定,直接表明了身份,省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与社交辞令,直奔主题,“你可以将我的职能理解为此意识系统的……管理员。或者,采用你所在专业领域可能更易理解的术语——一个高度发展的、具备全局视角的观察性自我。”
“怀特先生,”莱恩选择了敬称,以顺应对方所展现出的高度正式性与距离感,“很高兴,或者说,很荣幸能与您进行交谈。您刚才提到的‘系统性风险’,具体是指什么?我自认我的行为始终遵循着不伤害的原则。”
怀特的目光似乎微微偏移了几度,极其短暂地扫过莱恩书桌上那些摊开的、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笔记纸页。虽然距离并不近,但莱恩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仿佛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已经像扫描仪一样,在瞬间将上面的所有关键词、箭头连接和问号都读取、分析并归档了。“你的存在本身,你的持续性观察行为,你所提出的引导性问题,尤其是你最近意外触及‘安妮’层级的原始创伤数据,这些变量已经在系统内部造成了不必要的……扰动与资源消耗。”他用词精准、冰冷,如同一位工程师在讨论一台精密仪器因外部干扰而产生的参数偏离。“具体表现为:里昂的主动防御等级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提升了约百分之三十七,这导致了基础能量水平的额外消耗,并可能影响其他功能的正常运行。塞缪尔的标准创作周期被打乱,产生了大量无法被有效解析的、非逻辑的、高强度的情感碎片,增加了系统清理负荷。甚至,连这具身体的基础生理指标,如心率变异性和皮质醇水平,都出现了超出正常波动范围的异常。这些,都属于需要被管控的风险。”
莱恩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怀特不仅清晰地知晓其他所有人格的存在,他甚至在用一种近乎量化监控的方式在描述他们的状态和系统的运行指标!这是否意味着他拥有高于其他人格的权限,能够访问甚至调取其他人格的体验数据?
“我的目的,怀特先生,始终是尝试去理解艾薇拉小姐所经历的痛苦,并希望能够找到一种方式,帮助她减轻这种负担。”莱恩谨慎地回应,试图将对话拉回治疗的初衷。
“痛苦?”怀特微微偏了下头,这个动作是他进入房间后第一个略显“人性化”的姿态,但其眼神依旧如同冻结的湖面,没有任何情感涟漪。“这是一个不够准确且带有强烈主观价值判断的词汇。在我们的内部评估体系中,我们更倾向于使用‘生存负载’这一术语。而目前系统所采用的这种多模块协作运行模式,正是在现有负载条件下,经过长期演算与动态调整后,所能达成的最优生存方案。”他将人类的苦难,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个系统运维的负载问题。
“最优生存方案?”莱恩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组,努力消化着其背后所代表的残酷逻辑,“即使这个方案意味着那个核心的、被称为‘艾薇拉’的自我无法正常地生活,意味着你们需要像轮班一样轮流掌控这具身体,意味着与外部世界几乎完全的隔绝与误解?”
“正是如此。”怀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水往低处流”般自然的物理定律。“‘正常生活’是一个高度模糊、定义权存疑且在实际操作中充满危险性的概念。基于我们建立的历史数据模型进行分析推演,一个统一的、需要直接承载并处理所有原始创伤记忆的‘艾薇拉·霍桑’个体,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与家族压力下,保持基本心理功能稳定并存活至成年的概率,经计算,低于百分之十五。这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高风险数值。而目前所运行的多系统协作模式,尽管存在内部能耗较高、与外部世界沟通效率低下等固有障碍,但其长期生存概率,在我们将外部干预变量,例如你的深度探查行为,控制在一定阈值之内时,可以稳定在百分之八十九点三。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莱恩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感觉房间内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怀特并非在表达某种感受或捍卫某种立场,他是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陈述一个基于他自身所收集和认定的“事实”而进行的概率计算。在他眼中,人格分裂并非一种需要被治愈的疾病,而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为了提高生存几率而演化出的、成功的适应性策略,甚至带有一丝“进化”的意味。
“所以,你认为你们……你们所有人格,并非疾病的产物,而是……为了在灾难中幸存下来而必要的存在?”莱恩感到自己固有的医学世界观正在发出碎裂的声响。
“准确地说,”怀特如同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在纠正一个不够精确的术语,“我们是在极端环境压力超出单一意识单位承载极限时,意识为了维持其核心存在而进行的必要功能分化和结构特化。这是一种高效的资源分配与风险管理策略。”他稍作停顿,似乎是为了让莱恩更好地理解这套冰冷的结构模型,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详细阐述:“里昂,是系统的免疫与防御模块,负责识别、评估并抵御一切外部威胁——包括但不限于情感侵扰、物理危险以及不符合系统利益的社交互动。塞缪尔,是情感处理与转化模块,负责将系统中无法直接代谢的、高毒性的情感‘废弃物’,通过艺术与哲学性的再加工,转化为相对无害的、甚至偶尔能产生一定内在美学价值的次级产物。安妮,是核心记忆库的备份与安全隔离区,封存了系统初始化阶段,即童年早期,的关键数据与情感模板,同时也承担了部分幼年期所必需的情感回应功能,尽管该模块本身稳定性较低。而我,”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中没有丝毫自傲,只有纯粹的职能描述,“是中央处理单元与系统运维者,负责全局资源的动态分配、内部模块间的冲突仲裁、长期生存策略的制定与执行,以及对系统整体健康状态的持续监控。”
他将一个充满了血泪、恐惧、挣扎与人性复杂的心理现象,彻底剥离了情感色彩,比喻成了一台冰冷运行的计算机系统,或者一个遵循着严格生存法则的生物有机体。莱恩沉默了片刻,需要调动极大的心力才能从这套令人窒息的逻辑中挣脱出来,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么,请告诉我,怀特先生,在你这个精密的系统架构中,那个最初的‘核心艾薇拉’,她扮演着什么角色?她处于什么状态?”
听到这个问题,怀特交叠放在膝上的、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毫米。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未能逃过莱恩紧紧盯着的眼睛。“她是核心进程。系统存在的根本目的。”怀特的语调依旧平稳,但莱恩似乎捕捉到其下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防护性的凝滞?“目前,该进程处于最高级别的保护性休眠状态。她的完全激活与在线,意味着系统需要将所有的原始数据流、所有的‘生存负载’,毫无过滤与缓冲地交由她直接处理。以她当前的状态评估结果来看,这样的操作将有极大概率导致系统级崩溃——也就是你所在领域通常定义的‘精神彻底瓦解’,或更直接的,‘自杀’行为。”
“所以,你们将她‘冻结’起来,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这个最根本的‘她’不被痛苦摧毁?”莱恩试图理解这背后的动机。
“这是系统的首要任务,也是最高优先级指令。同时,这也是整个多模块协作系统得以存在并获得运行授权的唯一合法理由。”怀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数学定律般的绝对性。
“但是,怀特先生,”莱恩向前倾了倾身体,试图与那双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毫无波动的眼睛建立更深层的、超越纯粹逻辑的连接,“请允许我提出一种假设。如果……如果存在一种可能性,可以在一个足够安全、足够支持性的环境下,逐步地、有控制地去处理那些‘负载’——那些被封存的创伤记忆呢?如果‘艾薇拉’这个核心进程,有可能在最终整合了所有功能模块之后,被重新激活,并成长为一个更加强大、更加完整、更具韧性的个体,而不仅仅是满足于‘生存’这个最低限度的目标呢?”
怀特静静地、毫无表情地看了他几秒钟,那眼神仿佛在怜悯一个试图用童话逻辑去解决现实物理难题的天真孩童。“医生,你的这个假设,建立在两个错误且危险的前提基础上。第一,你假设外部环境是,或者可以转变为‘安全’的。第二,你假设‘整合’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并且其最终结果在价值上必然优于维持现状。”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调取内部数据,然后继续用那种平板的、却极具穿透力的语调,向莱恩抛出更具冲击力的现实炸弹:“首先,关于外部环境的安全性。我必须指出,外部威胁持续存在且处于活跃状态。霍桑先生,以及他所代表的那种冰冷的家族利益、社会期望和对‘正常’的狭隘定义,其本身就是系统需要长期防御的主要压力源之一。他需要的,从本质上看,并非一个心理‘健康’、情感完整的女儿,而是一个行为‘正常’、符合上流社会社交规范、未来能够用于巩固家族地位或进行商业联姻的资产。你的治疗行为,在他眼中,仅仅是服务于其资产保值增值的一个工具。一旦他通过某种途径察觉到,你这个工具的使用,可能会破坏该资产现有的‘稳定性’,即我们目前维持的系统平衡,你会被立刻、毫不犹豫地终止合同。而艾薇拉,届时将面临比现在更为严密、更具压迫性的监控,甚至不排除被送往……某些采用更激进、更不人道的‘治疗’手段的组织。这些机构的数据,在我们的风险模型中被标记为‘黑色区域’。”
莱恩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呼吸变得困难。怀特的话语冷酷得像手术刀,却一针见血地剖开了他一直隐约察觉到、却始终不愿去正视的残酷现实——霍桑先生聘请他的动机,远非纯粹的父爱,其中混杂着更功利的、与“治愈”本质相悖的考量。
“其次,”怀特继续推进着他的逻辑论证,链条严谨得令人绝望,“关于你所设想的‘整合’。即使我们暂时忽略外部持续存在的威胁,仅就整合过程本身而言,它也充满了极高的、不可控的内在风险。强行合并多个在长期独立运行中已形成各自独特数据处理模式、记忆库、情感反应逻辑乃至存在哲学的功能模块,其过程中极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数据冲突、逻辑悖论和系统层级的混乱与崩溃。我们不是简单的、可以随意插拔拼接的软件程序模块。我们是独立的、拥有不同经验历史、情感世界和认知框架的意识流。强制性的融合,用塞缪尔那充满美学色彩的术语来说,是‘谋杀’。而用我基于系统稳定性的客观评估术语来说,这是一项成功概率极低、且极大概率导致系统彻底崩溃的灾难性操作。因此,维持现有的、经过实践检验的协作模式,是当前所有可选方案中,风险最低、长期生存保障率最高的理性选择。”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壁炉里火焰跃动的微小声响都被这沉重的逻辑彻底吞噬了。怀特用他那冰冷无情的理性,构建了一个在自身框架内几乎无懈可击的论证堡垒。在他看来,治疗是危险的,维持现状才是符合“生存理性”的最优解。他甚至将其他人格对融合的本能抵抗与恐惧,都精准地纳入了他的生存概率计算模型之中,作为支持其论点的有力数据。
“所以,”莱恩的声音因内心的震动而显得有些沙哑,“根据你的分析和判断,你的明确建议是?”
“停止你的深度探查行为。立即,且彻底地。”怀特给出了清晰、明确、不容置疑的指令,语气如同法官在进行最终宣判,“你可以保留你‘观察者’的身份,甚至可以与里昂、塞缪尔这两个外部接口模块,进行有限度的、不触及核心数据库与系统底层逻辑的交流。这可以被视为系统与外部世界之间的一种必要的……压力测试和有限信息交换接口。但是,你必须停止一切试图直接接触‘安妮’模块的行为,停止一切可能激活或扰动‘核心艾薇拉’进程的尝试,停止所有可能破坏现有系统内部平衡与协作模式的干预。这不是请求,医生。这是为了‘艾薇拉·霍桑’这个生命体整体的、长期的生存利益,所划定的不可逾越的底线。”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精准、稳定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没有丝毫人类起身时常有的迟缓或姿态调整。“我并非在请求你的合作,莱恩医生。我是在向你告知此系统自我维护的底线与原则。我们具备识别潜在威胁的能力,也拥有在必要时,采取一切被认为对系统生存至关重要的措施的决心与执行力。希望你能基于这些信息,做出真正符合逻辑与利益的……明智选择。”
说完,他——怀特——仅仅是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以此代替了任何形式的告别礼节,然后利落地转身,迈着与来时同样平稳、无声、仿佛计算过每一步距离的步伐,消失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阴影中,留下莱恩独自面对一室骤然变得无比沉重的寂静,以及脑海中翻涌不息的、混合着震惊、困惑与深刻无力的惊涛骇浪。
怀特的出现,以及他那番基于冰冷理性与生存概率的宣言,彻底改变了莱恩所处的这场无形战争的规则与性质。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由情感和创伤驱动的防御产物,而是一个冷酷的、以生存为最高法则、具备复杂战略思维能力的战略家与系统架构师。他将多重人格现象,从“病态”的范畴中剥离出来,重新定义为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成功的、高效的适应性生存策略。而他最后所提出的、关于霍桑先生真实意图的警告,以及关于治疗过程本身可能蕴含的毁灭性风险的冷酷计算,都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莱恩的心头,迫使他不得不去正视那些他一直试图回避的、关于权力、动机与治疗伦理的黑暗角落。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对抗一种名为“分离性身份障碍”的疾病,试图修复一个破碎的灵魂。但现在,他却骇然发现,自己可能是在与一个为了保护其核心存在而主动构建起来的、高度复杂、高度协同且拥有强大防御与反击能力的意识帝国为敌。而这个帝国的最高指挥官,是一位拥有绝对理性、将生存概率视为唯一圭臬的、名为怀特的“首相”。
莱恩缓缓踱到窗前,猛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望着外面吞噬一切的、浓稠的黑暗。怀特的话语,像一段段冰冷而坚硬的逻辑公式,深深地刻入了他的思维回路,挥之不去。他现在该怎么办?是尊重这个系统自身演化出的、看似残酷却有效的“生存智慧”,主动退后,接受一个有限的、安全的观察者角色?还是,要冒着可能触发“系统崩溃”、导致彻底毁灭的未知风险,继续固执地追寻那个被冻结在心灵最深处的“核心艾薇拉”,去挑战怀特那建立在庞大内部数据与冷酷逻辑之上的、看似坚不可摧的论证堡垒?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再仅仅是一名肩负着治疗职责的医生。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被迫站上了一个必须做出抉择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伦理观与存在哲学的巨大裂隙。而他的选择,将无可挽回地决定一个独特灵魂的最终命运——是永远作为一群在黑暗中相互依存、破碎却坚韧的守护者,以这种特殊的形式“生存”下去;还是,要赌上一切,冒着万劫不复的风险,去追寻那遥不可及、或许根本不存在。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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