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往事

　　七月十一晌午时分，离星殿的日光透过鸾纹纱窗，铺洒在侧厅地面。墨绿的香炉中青烟如水，缓缓升腾，在梁木间化作游龙。
　　太子赵珣独坐在榻上，神情平和温柔，他用指节抚摸敲着扶手。
　　殿门轻轻响动，申无恨乌袍微拂，拱手俯首。
　　赵珣拿起案上一卷黑封密函抛出，落在案前漆面发亮的木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申大人，”他语气不甚高，却字字如刀，“眼下刑部查到哪里了？”
　　“太子殿下，刺查司已经查到嫌犯是黄一行的童子何其，麒麟寺内一切正常”
　　“他们可曾见过主持？”
　　“成因主持以进宫面见贵妃为由，未曾配合狱审司的查案”
　　“麒麟寺还要申大人上下打点，毕竟黄一行死在了麒麟寺”
　　申无恨缓缓跪下：“微臣实在不明白，为何要砍下黄一行的头颅”
　　“这就是麻烦的地方，黄一行的头不是玄剑砍下来的”
　　“果真如此，微臣猜到有人从中作梗，只是不晓得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
　　“你跟我比对比对，恐怕父皇早晚要召见我”
　　“黄一行七月初七从麒麟寺下山，告诉太子殿下林瀛失踪的女儿----林晚昭找上他，要用夺魂丹救死牢里的弟弟”
　　“这个不能讲，你是糊涂么”
　　“微臣糊涂，黄一行七月初七从麒麟寺下山，没有回府，直接入宫禀报了圣上，说是林瀛失踪的女儿----林晚昭找上他，要用夺魂丹救死牢里的弟弟”
　　“申大人继续”
　　“初七夜间，黄一行便被人杀了，割下头颅，初八带到麒麟寺，藏在平上堂，初九主持上报府尹，午后刺查司和狱审司审案”
　　“没错，初七夜间，他从宫中出来以后，我让玄剑引他去了金胜坊，初八一早，玄剑把尸首埋到了城外的三十里外的竹林里”
　　“所以，实际是有人七月初八动的手”申无恨说道
　　“初八初九没人知道，不过我可没有让玄剑砍下他的头，更没有放到麒麟寺去”
　　“杀黄一行不过片刻之间，又是在金胜坊的后院，难道还能有人走漏了风声，还是说有人跟踪了黄一行”申无恨不禁心生疑惑“哪有这么巧，能把我们金胜坊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难道是三皇子？得月楼的几位功夫了得，却从不跟金胜坊打交道，没有缘由，除非黄一行也告诉了他们夺魂丹的事情”
　　赵珣冷哼一声问道“我们杀黄一行的目的是不许他弄到夺魂丹，赵琅能有什么目的？”
　　“难道他想让人发现黄一行的死因？”许墨不解的说道
　　“那他应该派人直接把黄一行的头挂在金胜坊门上，写上‘生死有命，太子令旨’”
　　申无恨只好接着说道“黄一行失踪，早晚也会被认定遇害，因此按理说并不需要他们动手，陛下也会安排刑部调查这个案子”
　　赵珣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我们本来的计划么？父皇安排，刑部调查，凶手缉拿，伏法，认罪，一气呵成”
　　“这个砍头人出现的实在莫名其妙，那下官应该怎么介入？”
　　“刑部有你们几个人，怎么查案件不重要，怎么结案，才是需要你们齐心齐力”
　　“姓黄的嘴里反正没有真话，申大人，你说这夺魂丹怎么就能夺人心智，控人心魄呢”赵珣走到申无恨身后，然后从腰间掏出一粒白色的药丸，约莫铜钱大小，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很快弥散开来。
　　他一边发问着，好像跪在他面前的不是申无恨，而是黄一行。
　　“这夺魂丹，还是林太医炼的，我也就这一粒，哎，真是可惜”太子一声叹息。
　　用珍禽百兽，炼出的丹药能让人强神凝志，黄一行入宫正是献上的这种。用灵芝仙草，炼出的丹药能静灵止痛，宫中贵人嫔妃也多仰赖不少，近来西域进贡的少了，炼出来的也就不多。
　　“太子殿下，夺魂丹只是能让人失了心智，成了一具躯壳，想要控魂，还要灌入秘毒，再让人不停诵念箴言，这样醒来之后的人就会忘记一切，只记得昏迷期间听到的一切，不过也有人中途疯掉的，目前成事儿的也只有陛下身边的几个护卫”
　　“若是父皇再拿到夺魂丹，恐怕”
　　“夺人魂魄，续己长命，终究不过民间传言”
　　赵珣转身走到申无恨跟前，申无恨拱手行礼，太子冷哼一声“哼，不能续命也能长寿，那我这太子恐怕还要再做十年”
　　申无恨此刻明白太子所想，不免磕头谢罪“微臣糊涂，微臣糊涂”
　　“你是真的糊涂，你以为其它几个皇子不着急么？”
　　“四皇子远在边塞，有心无力，三皇子和他的得月楼都是江湖上的散人怪人，又不结交朝中官员，恐怕以后只想图个逍遥罢了”
　　“他可逍遥不了，就算他不想，他母亲可由不得他，他舅舅两湖总督来阳城，哪次不找这母子二人团聚，难道还真就是吃个想家的团圆饭不成？”
　　“太子殿下深思熟虑，考虑的着实长远周全”申无恨接着说道“而五皇子只是醉心风月”
　　“赵玢蠢钝，毫无用处”
　　“太子圣言，”申无恨说道“微臣还有一个担忧”
　　“什么事情？”
　　“太子殿下，咱们这么早杀了黄一行，这剩下的夺魂丹不就彻底没了着落了吗？”
　　赵珣听到此话，微一侧头，盯着他看了起来，随即缓步站起身来，脚步在朱红地砖上回响。他一步步走向申无恨，“没了着落？”低声重复道，然后突然扬声吼道“金胜坊是没长耳朵眼睛么！”
　　他的话音落下，殿中便沉寂下来。窗外传来几声暮鸦的叫唤，一声比一声低哑。
　　申无恨急忙下跪，细密的汗渗出脑门，心中也已掀起细浪。“金胜坊定当竭心尽力”
　　“不要过于刻意，盯着这个案子眼睛可不少”
　　“微臣明白，咱们需要不需要祸水东引”
　　赵珣看向申无恨，笑道“申大人打算把水引到哪里呢？刺查司，狱审司还有你比薄司，可还有什么硬骨头？”
　　“刺查司主事顾靖安为人正直，可惜没靠山，还喜欢喝酒，摇摆这种人最是容易，袁璇手段高明，也不过一介女流，因此也不难，太子殿下，真正捉摸不透的的是陛下所求”
　　“你放心，父皇所求，从来都不是神医，林瀛司徒衡也罢，黄一行也罢，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仙丹，能够长生不老的仙丹才是唯一的”
　　“微臣明白，微臣这就着手去办”
　　“对了，黄一行不管走到哪里，不都是带着两个小童子么？小童子是不是何其？”
　　“正是何其，眼下不在府中，刺查司列他为疑犯，不过还没找到人。”
　　“消失了？”赵珣笑着说道“消失的可真是时候”
　　申无恨心中猜到太子意思，点了下头回道“太子殿下，微臣明白”说罢，申无恨缓缓起身，行礼退出太子的离星殿。
　　走至偏僻宫墙一隅，他目光四下一扫，然后缓缓取出一张纸，塞入早已预设的缝隙砖石间。
　　砖墙的另一头，很快便跑过来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瘦小太监，低垂着脑袋，如牯岭一般躲到墙角，偷偷趴开一块松动的青砖，眼瞅四下无人，双指一夹，把纸塞入自己的袖中，轻轻推回砖块，双手插回袖中，火速消失在门墙附近。
　　天刚好暗了下来，眼瞅着将要下雨，许墨从比部司的前堂绕了一下，三转两转，来到了刺查司。
　　几个衙役见到许主事，忙停下手里的活向他打招呼，许墨回了礼，说自己是来找顾靖安谈事情的，一个衙役告诉许墨，顾主事在后院的物证库。
　　来到后院，恰逢着萧群芳蹲在地上干呕，许墨立时闻到一股腐臭，不免掩袖。
　　陈伯和顾靖安围着黄一行的头打量，看来这头颅应该开始发臭了。
　　“顾大人，这头上还有什么漏掉的线索不成？”许墨走过去，又不免躲到陈伯后边，抬眼望去，黄一行的头已经灰绿发松，暗淡的肤色再无半点血色，隐隐的还有尸水从头皮渗了出来，若是再搁上三天两天，恐怕蝇虫要爬出来了。

　　“许大人，不过时例行公事罢了，这头过于诡异，没有线索，实在是无从下手”顾靖安回应答道。

　　“送信的小子有没有说什么？”

　　“那孩子说是信是中午在屋内桌上看到的，黄纸包的严实，信上付了地址和六枚铜钱，比一般人多付了一半，因此吃了饭就跑腿送了信，所以他是什么也不知道”

　　“生死有命，恩怨分明，下手的肯定是仇家，只是到底什么仇，压根查不出来”陈伯脸上围着一圈素白的粗布，他常年接触尸体，怕染了时疫，因此总是特别小心，许墨想到自己不该赶这会儿过来，不免一阵后悔。

　　“靖安，你说这黄大仙到底能有什么仇人？他除了炼丹，他啥也不会吧？”许墨难掩恶臭，伸手不停的扇了起来。

　　“许大人有所不知，黄一行是宫中的御医，但也会给其它达官贵人送些良丹妙药，所以家财颇丰”

　　“他的家财再多，也没听说过打劫道士的吧”

　　“许大人说的没错，收了吧”顾靖安招呼两个衙役把头颅放回匣子，准备回了尚书就领命先行掩埋了，接着他挥手领着许墨走进后院的内堂，一名年轻的勤快衙役很快端来水盆，供几人清洗手，许墨虽没接触什么，也想心生慰藉，活着水匆匆洗了一把。

　　“黄一行的钱财多半是兑了银票，藏在家中，没有任何的缺失，他也没有别的账本，更没有过什么欠条或是抵押，刺查司查不到他曾与人有钱财上的冲突”。

　　“难道是他看上了谁家的小娘子？”

　　“噗，”陈伯嘴里不屑的说道“他是陛下的炼丹客，他敢动了肉胎凡心，陛下的丹药还能吃么？”

　　许墨一时语塞，他心想这老头的话不无道理，虽然自己不懂什么丹药草药，但是道士哪有与人相好的，他们要天地日月精华，恐怕确实没有儿女相思罢了。

　　转念一想，他不免问到“如果不是这两个原因，那恐怕就是结仇了？结仇的案子多半是有证人的，是不是也没有线索？”

　　“许大人说的没错，仇杀往往是有仇在先，利害关系所逼不得已，不过我们这两天已经盘问过司丹坊的所有童子，没有人见过黄一行与人有过争执，他白天夜里都是在自己的府邸炼丹，甚少出去，唯一知道的是一个走失的童子，这个童子平日里会去金胜坊帮黄一行把金银细软换成银票，兴许他们有人见过他”

　　“那，金胜坊是非去不可了？”许墨语气低沉下来，抬头便看到顾靖安面露愁容，只好改口笑道“金胜坊一查下去，恐怕没有案子也得有案子了”

　　“总比有案子变成没案子好的多，毕竟，我们都是陛下的人，还得吃这一口饭呢，许大人你说是吧？”顾靖安说道。

　　“没错没错”
　　斜阳从窗户一侧照过来，短暂的乌云很快便散了，刺查司内一角朱墙被金光染红，陈伯瞥见许墨神色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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