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渡

作者:汜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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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


      景初没有去看那些象征着无上财富的文件。它们在她余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像一片凝固的金属海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只是伸出手,拿起了右边那个单薄的信封。

      指尖触及的瞬间,那轻飘飘的重量,竟比一旁所有的资产文件加起来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牵引。这是秦未阑留下的唯一与她内心直接对话的通道,是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坐标。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当那清隽挺拔的字迹映入眼帘时,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升起,将周遭令人窒息的华丽与空旷瞬间隔绝。

      “第二封:给呼吸的你

      景初:

      现在,你名下拥有的财富,足以让世俗的野心失去意义。我知道你此刻的感受——那些数字不是礼物,是墓碑,它将你“景初”这个名字,永远刻在了“秦未阑的遗产”之上。

      若你感到窒息,若你觉得这份馈赠正在侵蚀你的爱情、理想,甚至剥夺你纯粹悲伤的权利——”

      看到这里,景初的呼吸骤然一滞。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字迹。她所有无法言说、混乱不堪的痛苦,都被这寥寥数语精准地命名了。
      她想起秦未阑生前说过的话:“景初,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被任何东西定义,包括我。”可现在,这庞大的遗产正试图成为她最沉重的定义。

      她猛地仰起头,大口吸气,仿佛溺水之人浮出水面,天花板上冷白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用力眨掉眼眶里的泪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现在请暂时忘记它们。

      去客厅茶几的下层,有一本崭新的牛皮封面的笔记本。翻开它,写下你此刻最想打赢的一场官司——不为酬劳,不为声望,只为内心非打不可的仗。写出当事人的名字,写下你初步诉讼策略。

      完成后,合上它。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不要回顾,也不要付诸行动。

      这个举动不追求任何现实结果。我让你写下它,只是为了让你在呼与吸的间隙,重新确认一件事:

      在成为任何人的继承人之前,你首先是你自己,是景初,是一名律师。

      秦未阑”

      “景初……是一名律师。”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最后一句,像在念一句唤醒灵魂的咒语。

      这封信,没有安慰,没有解释,只有一道冷静的指令。但它像一束光,穿透了厚重的水面,给了她一个向上浮起的方向。

      她依言俯身,打开客厅茶几那光洁的玻璃下层。里面空荡得近乎刻板,只有一本崭新的牛皮封面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是她在这个陌生空间里唯一的同伴。

      她将它取出,封皮质地温润,带着新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翻开空白页,从笔筒里取出一支笔——那是秦未阑惯用的款式,笔杆上还残留着经年累月使用留下的细微划痕。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着,久久未能落下。

      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夜不能寐,支撑着她走过无数艰难时刻的案子;那些她作为“景律师”在法庭上挥斥方遒、引以为傲的坚持与信念;此刻,都被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铺天盖地的悲伤淹没了。法律,正义,这些词汇变得如此遥远而空洞。

      她闭上眼,深深地、慢慢地呼吸,试图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里,艰难地捕捉一丝属于“景初”的气息。

      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

      那些曾经让她热血沸腾的信念,似乎都被悲伤淹没了。

      她闭上眼,不再试图去“想”,而是去“感受”。

      她感受着指尖笔记本封皮的粗糙质感,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悲伤而沉重跳动的心脏,然后,她绕过所有复杂的法律条文,回到了最原始的起点——哥哥那只因工伤而残疾的手臂,父亲蹲在门槛上沉默佝偻的背影,十五岁那年,自己在日记本上用力写下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使命”二字。

      那股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想要为无力者呐喊的力量,从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封存。

      笔尖,终于落下了。

      「黄泥坝工地受伤工人」——墨迹在纸面晕开的瞬间,职业本能开始苏醒,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推动,发出艰涩却坚定的声响。她想起秦未阑说过:“最好的悼念,是活出你本该有的样子。”

      责任穿透。她写下这四个字。在建筑行业层层分包的迷宫中,必须找到让总包单位承担责任的路径。表见代理或许是个突破口——工装、设备、场地,任何能证明施工单位默许的细节,都是打开法律之门的钥匙。

      她圈出「诉前保全」,但担保金是道坎。笔尖在此停顿——也许可以探索将劳务报酬纳入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受偿权范畴,直击项目命脉。

      字迹从迟疑渐趋笃定。每个法律要点的推敲,都在重塑她思维的锋刃。她不是在完成一个任务,她是在打捞沉没的自我,是在用秦未阑教给她的方式——行动,而非沉溺——来面对这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当她为脑海中一个初步的逻辑闭环画上最后一个句点,轻轻合上笔记本时,才恍然发现,窗外的天空已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浓郁的暮色,夕阳的余晖将云层边缘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

      长时间的专注让她口干舌燥。她站起身,走向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经过客厅时,脚下踢到了一个东西,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她低头,是之前随手放在地上的半瓶矿泉水。她弯腰捡起,瓶壁上的冷凝水珠冰着她的掌心。她拧开瓶盖,小口地喝着。水是凉的,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舒缓。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律所同事王辉发来的信息,没有具体内容,只是一个简单的问句:“景初,你还好吗?”

      她看着那行字,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没有回复。她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茶几上。现在,她还无法面对那个属于“景律师”的世界。

      别墅里依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份资产清单依旧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冰冷地躺在那里,提醒着她残酷的现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并未完全消失,但她的喉咙似乎不再被紧紧扼住。在刚才那段时间里,在这个试图用财富彻底定义她的空间里,她强行在一片铜墙铁壁中,开辟了一个只属于“景初律师”的、不容侵犯的角落。就像秦未阑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为她留的那盏玄关的灯——不必多大,足够照亮归途就好。

      她站起身,准备将笔记本放回原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封底,那里有一处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皮革的滞涩感。

      她起初并未在意,直到窗外残余的天光以一个极其偶然的角度掠过,那几道苍白的划痕才如同显影般,骤然浮现。

      那不是刮擦,更像是……某种压痕。

      她将笔记本举到与视线平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终于,在光线几乎与封面平行的那一刻,那几道痕迹清晰地显现出来——是几个英文字母,因为过于轻微,更像是有人将一张写着字的纸垫在上面,然后用巨大的力量书写,笔尖压力透过纸张,在这崭新的封底上烙下了永久的、却几乎不可见的印记。

      痕迹断断续续,但能勉强辨认出:

      “…nd me”

      前面似乎还有字母,但已经完全无法看清。只有这最后四个字母,像一个未完成呼救的结尾,一个被封印在平静表象下的绝望残响。

      …nd me

      “Find me”?还是 “…and me”?

      无论是哪一种,都与她所认识的那个冷静、自制、永远掌控一切的秦未阑格格不入。这痕迹里透露出的,是一种近乎失控的力度,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孤绝。

      这像是一个无意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漂流瓶,里面装着她从未见过的、秦未阑的某一面——那个永远为她托底的人,似乎也曾在她不知道的深渊里,奋力地书写过什么,或是……向谁呼救。

      窗外的暮色彻底沉了下去,别墅陷入一片灰蓝的暗影。

      景初轻轻地将笔记本放回茶几下层,仿佛那是一个危险的证物。那个残缺的短语却像一句咒语,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内心那片黑暗的海洋,风浪未息。但那根定海神针,此刻锚定在了一个更深不可测的谜团之上。

      她依然不知道如何走过没有她的漫长岁月,但第一个月的指令,她完成了。而下一个指令,她会等。连同这个刻在封底的、无声的问号一起。

      空气依旧稀薄,但她知道,自己必须,也必然会,继续呼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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