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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年级开学第一天的点名,成了我最不愿面对的时刻。
  手指顺着花名册往下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两个……六个熟悉的名字,最终没能念出声。红色的圈划在纸上,却像划在我心上。姚瞬、王弦欢、莫云涛……六个孩子,整整六个,其中包括我们班毫无争议的“定海神针”——那个五科全优、回答问题永远能让你感到教有所得的姚瞬。
  四十九人的班级,瞬间空出了六个座位,只剩下四十三张仰着的、同样有些茫然的脸。
  那几天,我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备课、上课都提不起劲,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几个空荡荡的位子。脑海里全是他们——姚瞬沉稳清晰的解题思路,王弦欢工整得像是印刷体的笔记,莫云涛在道法课上闪着光的眼睛……剩下的孩子里,罗嘉算数很快,王倩作文写得细腻,可像他们六个那样,聪明又踏实沉静、毫不张扬的孩子,真的像沙里的金子一样难寻。那种超越年龄的稳重和专注,在这个年纪是多么罕见的美德。
  巨大的失落感和隐隐的恐慌罩住了我: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是学校留不住人了?还是家长们听到了什么风声集体投票?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抢救”的心态,开始一个一个拨打家长的电话。然而,听筒那头传来的现实,比任何猜测都更沉重,更让人无言以对。
  姚瞬妈妈的声音穿过遥远的电波,疲惫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老师,实在对不住……家里出了点事,孩子爸爸……我们离了。他走了,两个孩子都不管。我一个人,在老家实在撑不起这个家,只能带着俩孩子去浙江投奔亲戚,边打工边看着他们。学习……只能先放一放了。”她顿了顿,声音里有了湿意,“姚瞬舍不得您,收拾书包的时候,把他得的奖状摸了又摸……”
  王弦欢妈妈的电话背景音是嘈杂的街道和吆喝声:“林老师,实话跟您说,我带着孩子来县城了。这边夜市摆摊,虽然辛苦,但比在家种地强些。孩子放在老家,放学路上车多,回家冷锅冷灶的……带在身边,好歹能看着他吃口热饭,写个作业。”
  莫云涛妈妈的语气里有一种开启新生活的决绝,也带着歉意:“张老师,我……再婚了,嫁到安顺市。这边教育资源好一些,想着对孩子将来有帮助,就把他带过去了。娃娃他……得跟着我。”我知道他的爸爸去世三年了,母子俩生活一直很艰苦。
  还有三个孩子,是典型的留守儿童。疫情打乱了一切。上学期直到五月才跌跌撞撞地开学,整个春天孩子们都被困在家里,对父母的思念和依赖像野草一样疯长。家长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无奈的疼惜:“孩子死活不肯一个人留在家了,说再送回来就自己跑回我们打工的地方。哭得撕心裂肺的……张老师,我们实在狠不下这个心。”
  那是2020年。疫情这两个字,对于我们这个偏远乡镇小学的孩子来说,最初可能只是电视里模糊的新闻,是延迟开学的短暂“假期”。但当它真正侵入生活,就变成了一种具体而微的、无孔不入的恐惧。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核酸检测。每次听到要“做核酸”的消息,教室里就会弥漫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接着是细细碎碎的、压抑的抽泣声。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的“大白”,在孩子们眼中不是保护神,更像是某种令人畏惧的、代表着“危险”和“疼痛”的符号。排队时,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不住地往后缩。轮到采样时,往往需要我和班主任一左一右,轻轻握住孩子的胳膊,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安抚:“不怕不怕,就像被小虫子轻轻碰一下,很快就好。”饶是如此,棉签探入喉咙的瞬间,很多孩子还是会生理性地剧烈挣扎、干呕,眼泪鼻涕一起流。医生一个人根本按不住,常常忙出一头汗。我们班的宋恒远,平时皮得像只猴子,这时候却脸色煞白,死死闭着眼,做完一次核酸,后背的衣服都能被冷汗浸湿一小片。
  蓝色的口罩捂住了他们大半张脸,也仿佛捂住了他们的生气。课堂变得异常沉闷,那些曾经争先恐后举起的小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双游移的、带着不安的眼睛。他们害怕那看不见的病毒,更害怕这被突然打乱的、充满不确定的生活,害怕与父母本就脆弱的联结被这无情的疫情彻底斩断。能跟着父母走,去一个可能同样有风险,但至少有父母在的地方,成了他们在恐惧中能抓住的最大的“安全绳”。我所有劝说的话,在这样的现实和情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教室空出了单数。以前49人,8人一组共6组,班长巡视,刚好。现在5组还剩2个,四十三个人,分组活动成了我最头疼的事。每次说“小组讨论”,总会有那么2个孩子,微微低着头,脚步迟疑,不知道该走向哪一堆人群。那略显孤单的背影,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我心里发酸。就在这种低迷、惶恐的气氛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的时候,教导主任敲开了教室门,身后跟着一个又黑又瘦、像根小竹竿似的男孩,背着一个比他上半身还大的旧书包。
  “张老师,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叫龙广涛。以后就在你们班了。”主任说完,拍了拍男孩瘦削的肩膀,走了。
  男孩站在门口,手指紧紧抠着书包带子,眼神飞快地扫了一下全班,又迅速垂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填补空缺而来的孩子,心里没有迎来新生的喜悦,只有一种更复杂的滋味。他不是姚瞬,不是王弦欢,他填补不了那六个孩子离开留下的空缺,更驱散不了笼罩在全班头上的疫情阴云。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全班,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四十三加一,等于四十四。是偶数了,可以重新分组,
  “欢迎你,龙广涛同学。”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指了指中间排一个空着的座位,“你先坐那里吧,龙广涛。”我看向那个平时活跃的男孩,“朱朱,你是小组长,课多带带新同学熟悉环境。”
  朱朱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看向新同学的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种“终于有新人来了”的微妙轻松感。
  四年级,就在这样布满裂痕、充满不安的基调中,仓促而沉重地开始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年,我要面对的远不止教材和教案。我要面对的,是如何在一片被恐慌和离别浸染的土地上,重新点燃叫做“安心”和“快乐”的微弱火苗。
  我和其他老师,开始笨拙地、想尽办法地,试图捂热这个寒冷的秋天。
  数学老师,那个平时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竟然开始在课间用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滑稽的简笔画,有时候是一只摔跤的兔子,有时候是一个被作业压扁的小人,逗得孩子们隔着口罩,眼睛弯了起来。
  音乐课,年轻的苏老师不再只教课本上的歌曲,她找来了许多节奏明快、充满力量的儿歌和手指操,带着孩子们在狭小的音乐教室里,跟着节奏轻轻拍手跺脚,让身体稍微动起来,驱散一些僵坐的寒意。
  在我的语文课上,我有意增加了那些关于勇气、友谊和生命韧性的故事。我们看《七色花》,讨论珍妮解决他人痛苦的善良;我们读《夏洛的网》,体会朋友之间无私的帮助如何创造奇迹。虽然隔着口罩,讨论的声音不如以往热烈,但我能看到,有些孩子的眼睛在听到这些故事时,会格外专注。
  天气好的午休,孩子们可以轮流去操场,拉开一点口罩(保持距离),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待一分钟。当龙广涛第一次从那里回来,兴奋地跟我说“老师,在外面晒太阳,风吹在脸上痒痒的,好舒服”时,我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闷气,终于稍微疏解了一丝。
  日子,在每日晨检的额温枪下,在空气里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中,在蓝色口罩的遮蔽后面,缓慢而滞重地流淌着。教室里的笑声还很稀薄,像早春枝头怯生生的嫩芽。但偶尔,当某个笑话恰好戳中他们,当某个故事里的人物做出了勇敢的选择,我还是能捕捉到,口罩上方那一双双眼睛里,会极快地掠过一点星光。
  那光芒虽然微弱,却让我不敢放弃。我知道,裂缝已然存在,离别无法挽回,但只要我们这些大人不停止照耀,不停止灌溉,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四十四个人,一个不少地在一起,那么即便在料峭春寒里,新的根系,也总会在看不见的泥土深处,顽强地、一点点地扎下去。
  四年级的故事,注定是一段关于在风雨飘摇中紧紧拉住彼此的手、蹒跚前行的旅程。而我们的四十四个孩子,一定会走到毕业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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