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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魇(一)
若非那身熟悉的衣裳,谢隐险些没认出来。
曾经市侩精明的铁公鸡,此刻如同一条风干的腊肉,佝偻蜷缩在骤显宽松的衣服里,全身血肉精华遭吸食一空,连那搓原本花白的山羊胡子都已尽数变白。薄薄的人皮紧勒着骨架,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折断的脖子上残留着一道醒目的紫褐色勒痕,脸上还保留着生前惊恐的样子。
谢隐蹲下身,指尖虚虚拂过尸体,大致有了判断。
术师界依据实力,将鬼划分为六个等级,后三者依次为阴灵、凶灵、厉鬼。从现场遗留的冥煞程度来看,应当是一只中等实力的厉鬼,对他来说算不得气候,但对于红叶岭这种风水平顺、又有术师家族庇护之地,却是十分罕见。
对于铁公鸡受害之事,谢隐并不感到意外。
倒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实在根据的。铁公鸡为富不仁,平日欺压乡里、盘剥百姓,行商投机倒把,身上早不知缠绕了多少民愤怨念。在阴灵厉鬼眼中,这些恨怨之气便如黑暗中的火光,最具吸引力。
然而事情恐怕不止厉鬼作祟这么简单。
厉鬼杀人,多因生前执怨未消,本质是报复或者发泄。其身躯由阴气汇成,不会,也无法吸食活人血肉。参与作案的,必然还有其他邪物。
谢隐拾起旁边那盏烧了一半的灯笼,抖下挑灯笼的竹竿,将铁公鸡的尸体翻了个面。
果不其然。
另一侧的脖颈上,赫然便是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边缘还残留着一些腐臭发黑的粘液。
勘察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而来的,还有两道令人心安的金色光芒。
钟驰举着重明灯先一步赶到现场,见到谢隐,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咦,是你?没事了吧?”
谢隐“嗯”了一声,迎着他的目光起身,让出位置站到一旁,停顿片刻,又不甚自然地接了句:“多谢……”
声音发哑,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带着些许憋闷,乍一听还有些冷淡。
并非真的不情不愿,而是他不善表达,性格使然。
纵使心思能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演绎千百场大戏,可真当与人面对面,需要宣之于口的时候,舌头便如泰山压顶,几杆子打不出一句话来。这毛病由来已久,晚期难治,连他本人也常常腹诽自己是“半个哑巴”。
“举手之劳而已。”钟驰摆了摆手,语气轻快,显然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待他看清铁公鸡的尸身,明显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钱庄主?”
季清雨紧随其后,先是看了一眼谢隐,见他已无大碍,脸上划过一抹欣慰,旋即目光沉重地投向尸体,向那打更的询问:“多久发现的?”
打更的惊魂难定,仍旧瘫在地上哆嗦发抖,结结巴巴讲不出话。钟驰宽慰他道:“别怕,我们是术师。”
术师二字一出,打更的总算回了神,连滚带爬躲到二人身后,颤声道:“就……就在刚刚……”
季清雨取出怀中的小册子,一边探查,一边分析记录:“怨煞缠身,阴气未散……现场气息混杂,恐非单一邪物所为……”
得到与谢隐一致的答案,他蹙眉起身,望向正给尸体盖白布的钟驰。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取出几道符箓,指诀变幻,低喝一声:“敕!”
符箓无火自燃,当空化作几道引路流光,朝着几个不同方向分散飞去。
谢隐眉头微挑。
哦豁。
看来今晚这钱氏茶庄,不是走了背字,就是被人下了套,俨然成了个邪祟窝子。
钟驰苦着脸,挠了挠头顶的小卷毛:“这下麻烦了……清雨,咋办?”
季清雨眉头紧锁,清秀的脸上满是肃然,语气坚定:“除祟安民,乃我明灯会立身之本。庄内已有人遇害,若放任不管,恐再生祸端。尽力而为,能除一个是一个。”
“这我自然知晓,”钟驰面露为难道,“关键是这雾也太大了!伸手不见五指的……”
雾?
谢隐微微一怔,抬眼望去。
夜色下,庄园里确实漂浮着一层淡淡的夜雾,虽对视线略有阻碍,但远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且方才打更的那声尖叫音量甚大,他在后院厨房都听得一清二楚,没道理只惊动了这么几个人。
环顾四周,结合种种异像,心下豁然开朗。
那丝一直萦绕在庄园上空的“古怪气息”,此刻终于有了名字。
魇气。
所谓“魇”,即修为高深的邪物释放出来,用以制造幻境、迷惑感知的气息。鬼物之中,至少需达到厉鬼的下一重境界,方能施展此等手段。
此魇与寻常魇气差别巨大,性质温和,并无明显邪性,却有强大的感官阻碍效力,只不过对他这种精于魂术者作用不大。昔日他游历各方,又熟知各类除祟典籍,自认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见这种类型的魇,故而方才未能定论。
看来这庄子里藏着的“东西”,来头不小。
季清雨思忖片刻,决定不作声张,以免引发骚乱,酿成更大危机。他看向几人道:“此地不宜久留。邪物隐匿各处,我们需集结人手,先找到那两位术师前辈,一同行动更为稳妥。”
“那两个招摇撞骗的?他俩能靠谱吗!”钟驰面色迟疑。术师百家中,多有此类欺压百姓,借机敛财之辈,加之二人行事潦草,张口几句,便将他人性命置于危急,实乃明灯会教义中的可耻典范,他自然生不出半分信任。
“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量,眼下除祟要紧。”季清雨望向家丁,示意其前方带路,又回头叮嘱谢隐:“这雾来的古怪,千万当心,跟紧我们。”
钟驰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撇嘴跟了上去。他见谢隐走在最后,与大家隔着段距离,想着他身体虚弱,阳气不足,容易成为邪祟目标,干脆一把抓着袖子拉到身边,罩在重明灯火光下,假意恐吓道:“离得那么远,当心一会儿被不干净的东西抓了,变成干尸!”
此话一出,打更的差点吓得跳起来,赶紧有样学样地贴到了季清雨旁边,紧紧抓着对方的袖子。
谢隐知道他是好意,虽不习惯,却并未反抗,任由他拉着朝前走。
那家丁被魇气乱了感知,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原本日日行走、熟悉无比的道路,此刻变得陌生而扭曲,像只没头苍蝇般带着几人在庭院里乱转,深一脚浅一脚地淌在雾里,若非季清雨搀扶,早已摔得鼻青脸肿。
谢隐看在眼里,又不便明着指路,便暗中搓了一缕神识,吊住那家丁双目,才使他终于找对了方向,顺利带着几人来到两名半罐水术师下榻的客房。
房间外灯火通明,推门间,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招风耳和酒糟鼻二人趴在桌上,满脸酡红地抱着空酒坛,早已烂醉如泥,鼾声如雷。
季清雨和钟驰相顾无言。
钟驰尝试着拍打两人脸颊:“喂!醒醒!出事了!有邪祟!”
回应他的只有响亮的鼾声和一句醉醺醺的梦呓:“……喝!再……再给老子满上……”
季清雨取出清心符激活,贴在二人额间。符纸微光闪烁,驱散了些许酒气,但效力有限,两人依旧眼神迷离,口齿不清。
“这……如何是好?” 季清雨有些无奈。
钟驰气得跺脚,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二人,声音又怒又急:“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就知道,这两个家伙果然靠不住!”
谢隐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两个白日里对自己极尽污蔑之能事,还出言不逊侮辱师门的家伙,心眼一转,顿生一计。
他走上前来,在两小只疑惑的目光中,抓起招风耳的衣领,将他从桌子上揪了起来,“啪啪”两声脆响,两记干脆利落的耳光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夯在了招风耳脸上。
抽完耳光,紧跟着又提起一脚,毫不留情地踢向酒糟鼻的肚子,将他踹了个死猪翻身,闷哼一声滚落在地,连带着凳子一起翻出老远。
爽快。
倒也不全是为了泄愤,方才那几下他看准了穴位,用力考究,既保不会真的使人重伤,失去战力。又有贯通气血,催化清心符的效用,可加快醒酒速度。
他手脚不停,专挑肉厚的地方招呼,踹得二人涎水直冒,哎哟连天,回头看向两小只示意。
一旁的钟驰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谢隐的“物理唤醒法”。他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此刻搓着手就加入了战局,一边对着招风耳拳脚相加,一边义正词严:“前辈得罪了!晚辈助您醒酒!”
季清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成何体统”,但看着谢隐和钟驰“忙碌”的身影,想到方才铁公鸡干尸的惨状,最终把话咽了回去。默默走到另一边,扶起哼哼唧唧的酒糟鼻,一掌拍在他后背,手法看似温和,实则暗劲生猛,震得对方两眼翻白,“噗”的喷出一口浊酒来,低声道:“事急从权,前辈您见谅……”
在一番“友好协助”下,两个半罐水术师终于顶着鼻青脸肿的猪头,彻底清醒了过来。
招风耳捂着脸从地上爬起,看到谢隐,目光讶异一瞬,没想到此人几个时辰前还只吊着一口气,这会儿却已经生龙活虎,生出了对自己动手的胆子,怒不可遏,“唰”的一声从腰间置物囊中抽出一条长鞭:“好你个活死人!还有你们两个毛头娃娃,竟敢打你爷爷,看我不教训得你们满地找牙!”
碍于明灯会的势力,他不敢直接对季清雨和钟驰动手,便将矛头对准了谢隐,照着正脸就是一鞭子抽去。
那鞭子显然是件法宝,表面隐有精光闪烁,挥舞时带着一股破风的气劲,若是打在寻常人身上,必定伤筋动骨,少说也得脱一层皮!
若此时四下无人,谢隐必要给这厮一点颜色瞧瞧,叫他知道什么叫染缸里开花多姿多彩。奈何两小只在场,他不便露手,只能倾身闪避。结果还未待他动作,钟驰便已展开双臂,闪身挡至他身前,身周瞬时亮起一圈淡淡的金色结界,将他一同罩在当中。
结界受击,表面泛起层层涟漪,微微凹陷后,竟奇异地将那鞭子反弹了回去,震得招风耳连连后退,狼狈地被酒糟鼻扶住。
“修为倒还不错。”谢隐心下赞许。
此乃“心火结界”,是阳灯术中的一种高级防身术法,修行不易。这小卷毛虽然年龄不大,有些咋咋呼呼,却是个耿直心善的热心肠,刚刚护住他的那一瞬间,忽叫他想起了某个少年时的冤家。
当年他钻研阴灯术,起初过程并不顺利,好几次危急关头,对方都是这样,毫不犹豫地将他护在身后。当时他只觉那人多管闲事,惹人厌烦。如今时过境迁,再次想起,竟不知怎的生出些许怀念。
钟驰亮声道:“外面死人了!谁叫你们一直不醒,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
季清雨立即上前解释情况。方才他也欲出手护人,只是钟驰离得更近,抢先了一步,此刻周身结界仍未消退。
得知庄内出事,两个半灌水虽然气恼,却也知除祟为先,恨恨咬牙剜了几人一眼,扯回鞭子,出门前气势汹汹道:“等此事了结,老子再慢慢跟你们算账!等着!”
两小只随即跟上。
出发前,季清雨看向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谢隐,耐心叮嘱:“邪物凶险,你二人便留在此处等候,切勿随意走动。”
他取出两道叠作三角的护身符箓激活,分别递给谢隐和那个家丁:“此符可护你们一段时间周全。”
钟驰也拍了拍他的肩:“就是,好好待着,等我们回来!”
家丁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地将符箓捧在心口,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反观谢隐,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不仅没有欣喜,反觉压着心口的那份人情债又沉了几分,愁的心肝发堵,坐立难安。
他在袖子里暗暗敲着阴油筒纠结起来。
自己确实不便跟去,危急关头,免不了要施展阴灯术御敌。若是阴修身份暴露,别说报恩,以术师界今时今日的局势,保不准立刻就要兵刃相见。
但,救命恩人,总不能放手不管。
这两个小朋友虽算得上同辈中的佼佼者,但毕竟年纪还小,经验尚浅。加之晦日,阳灯术受到天然压制,又有这神秘魇气干扰判断,若遇上些厉害东西,恐怕……
逡巡间,余光瞥过墙角,一只油光水滑的蟑螂正悠哉路过,被发现后不仅不躲,竟还胆大包天地抖了抖须子,抬起脑壳看他。
两者目光对视一瞬。
他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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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蟑螂大王出场预告(

随机拥抱一个读者小可爱)
谢隐: 我要开始装逼……啊呸,发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