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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与钩
萧诀当然是没有流泪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教导她要学会控制,控制哭、控制笑、控制喜怒哀乐,也控制自我。那时她还不是剑阁首席这样潇洒的身份,但这个习惯确实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可是人的思绪不是一条冷冰冰的界限,自己身上的艰难困苦尚可一笑了之,亲近的朋友或家人遭受磨难时,心中总是会有不一样的起伏。
萧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因此她扯了扯嘴角,眼睛很轻很轻地看向雷独春的手。
无实质的触碰不会因为谁心中的恨意或怜惜而有所改变,可萧诀还是放缓了神情,雷独春则仿佛被刺到一样缩着她的手。
她在天一阁过得不好,这当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可是这么多年来,雷独春一再回避这个凄厉的、令人深恶痛绝的话题,她是坚持了很久才能维系着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人前的,萧诀没办法打着关心一个人的名号去揭开这层小心翼翼的血淋淋的表象。
暗中的波澜不足以影响海面的平静,反复戳一个人的伤疤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雷独春将她视为港湾,那么这里就最好不要再有风雨。
她只是有一瞬间,感到无比愤懑。
窗边陈放的博古架上落下簌簌的清辉,蝉奴早在她们交流的时候就跳到了架子顶,蓬松的尾巴垂在阳光下,清扫出看不见的灰尘。
年后她是从剑阁山下的镇子里走水路直接出发的,这条路清闲、自在,除了在水上漫长的发霉和不经过龙游县,没什么不好。
雷松珩的事情她知道,天一阁为此大动干戈三十天,整个蜀地都闹得沸沸扬扬。但是那支焚烧的火箭之后的事,外人确实不清楚其中细则。万葬林很少有活人经过,雷行川也不会敲锣打鼓地宣布他的儿子死了个七七八八。人们只知道老阁主被人抬回了府邸,而那个过去张狂残忍的雷松陈以独眼断腿的姿势出现,同时成为了新的少阁主。
这其中当然有蹊跷,可是,在这条浩浩荡荡亘古东流的长河上,她一心奔赴既定的命途,居然没有考虑那些曾经陪伴过她左右的人。
江河巨浪是不会为干涸的分流而拐弯的,要跌倒的参天大树也不会因为顾及某侧的枝丫去改变垂落的方向,但是作为人,作为一个会说话会思考会流泪的人,她应当考虑这些,也必须考虑到这些。
萧诀低下头,像是要很认真地隔着面前人躲闪的姿态去注视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某个瞬间,她忽然很想跳回岷江捞起那截断指,将它送回到雷行川的面前,她想砍掉屋外那个坏种名义上健全的四肢,让他变成真正的瓮中鳖,变成盛纳着鲜活哀嚎的、能源源不断发出美妙声音的陶罐或乐器。
她的心在无限膨胀着黑色的欲望,但是她的手不能。
剑阁的弟子是正当的、行侠仗义的,是要顾全大局、不能肆意与人交恶的,维系着红煞的身份千里奔袭蜀地又显得太过轻率。武道大会是她为自己挑选的一个相当重要的节点,剑阁萧诀不能离开这里,通缉令上的红煞也无法翻越这座牢笼。
这个当下,她居然无能为力。
拂云剑在颤抖,萧诀的心中有重重悲鸣,可她抚摸着她的剑,轻轻拍了拍雷独春的头,只好说:“抱歉。”
雷独春摇了摇头。
这当然不是她们之中谁的错,因为强权就是这样的,弱小就是这样的。何况她是那么熟悉这个人,只一眼就知道萧诀心中的波折,那么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她的仇她当然要报,并且要加倍奉还。只是雷行川从前要她学文学医,现在却又要毁掉这一切,真不知是他过去的计划受阻还是确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希望两者都是,并且最好气出些毛病,半死不活的那种。
萧诀侧过身,她对于过去几个月来的自己感到相当疲惫,一直在追查的生死血仇有了更新的进展和更难以捉摸的敌人,亲近的朋友长久地沉陷泥潭。她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也确实是付出了很多才能带着她的剑走到今天。
走到今天这个可以俯瞰车水马龙的、空荡荡的位置,和最引人注目的舞台。
人们在传颂庙堂的时候常常设想它挥斥方遒的意气,可事实上一个人要爬到万人之上需要付出数不清的努力和运气,而一种势力与另一种势力的利益纠葛往往又像纸一样轻薄。蜀地被攻陷了,赖以生存的剑阁就只能带着它沉默而锋利的过往退隐山林。
巍峨的山和层层叠叠的叶子遮掩了这一切,江湖就是依附在高山或巨木中的碎石与枝叶。庙堂的身躯足够庞大,庞大到遮天蔽日,江湖就只是这幅身躯下最微不足道的一缕阴影。
人们为此奔波劳命。
她纵容自己探出身去,大口地呼吸着真实的空气。江都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可吴侬软语也会有刺耳的一天。何况人们所寻求的真相、拼尽全力遮掩的事实,要比这些烦躁的、尖锐的声音更加刺耳。
萧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不到数九寒冬,人并不能看清唇齿间犹疑的云雾,可是刹那之后,她扭过头来看着窗边的另一个人,像是那些细细的磋磨都随着看不见的风永久地飘散了。
她问,“有一件事,关于我和你,你想知道吗?”
雷独春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灵魂早在过去难以言明的痛楚中分割成了两半,一半身躯在烈火加身的灼热伤痕中挣扎,一半灵魂在永恒静默的、试药后反反复复昏迷又苏醒的冰泉中浸泡,她有时疯疯癫癫地嬉笑,有时又像刚刚学会说话的稚子一样无措。
雷独春其实一直都知道,她的本心是何等软弱,所以在代表短暂安全的萧诀身边,她总是会容忍自己沉默下来。
雷独春其实是一个相当厌恶“展示”的人。
但她很乐意参与进朋友的人生,她困在不见天日的永恒囚笼当中,也会好奇高飞的鸟、好奇广阔天地。而那小鸟停留在她窗前的树枝,用一种她过去经常在自己身上见到的疲倦、痛苦的声音,提到了一件不该说的往事。
“几十年前,乱世还没有平定的时候,受战火牵连,许多门派的迁徙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
“龙游县扼守嘉州咽喉要地,每逢战事,必遭围困。如此数年下来,民生凋敝,官□□转都难以为继,于是大家相继出逃,有个铁匠铺的孩子,一路向北,逃到了洛阳。”
“洛阳很豪华,很安定,太祖皇帝刚刚建立了大周,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他在那里遇到了贵人,得到一本不传之秘,慢慢有了铸剑名门游龙山庄。”
“这不是什么传承久远的显赫门派,可执掌这个小宗门的人太厉害了。他做剑,就一定锐不可当,可以破甲、可以断刀、可以让你在数百人中立于不败之地。他也做弓、做盾、做斧钺刀戈,虽然没有铸剑那样神勇,却也是一等一的精良。”
“人们开始追捧他,遵循他制定的规则,在游龙山庄留下自己的名号、家传,他们比武争斗、大肆宣扬,甚至有人愿意以门内不传之秘交换。这样一夜之间辉煌的门派,短暂地璀璨了一些日夜,后来也在某个深秋的夜晚悄然覆灭了。”
“江湖里的故事太多了,我提起它,是因为雷行川起初是个洛阳人,并且天一阁真正发迹的时间,差不多就在十年前。这个门派在蜀中存在很久了,可是轮到他叱咤风云的日子并不多。”
雷独春冷下脸。
她忽然有些后悔点头,后悔给萧诀太多说话的机会。这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而她们太久没有见面,以致于她淡忘了这个人肆意的、无所顾忌的顽劣本性。
如果现在杀掉那个碍事的哑奴,杀掉雷松陈与他的护卫,嫁祸或者逃亡的可能性有多大?她思考着这间客栈的布局。
可是萧诀按住了她的手,她向她眨了眨眼,甚至有闲心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吐露这样久远而沉痛的记忆能让一只踽踽独行的小鸟减轻负担。
萧诀用一种更响亮的声音大声道:“怎么办啊,游龙山庄血海深仇未报,我查来查去,总感觉和天一阁有关呢。”
“绣绣,我不愿意牵连你,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必须等,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时机。”
雷独春无奈地笑了笑。
褪去那些浮夸的表情、破碎的灵魂、伤痕累累的躯壳,她其实是一个很温和而无害的人。
也许?
现在,绣绣用一种充满诱惑性的语调轻声问道:“我对过去的事情不太了解,在阁中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你可以再讲一点点吗?”
这是真话,因为雷独春不在萧诀面前撒谎。可是,就在屋内,有另一个人静默的身躯也为此产生了细微的变动。
萧诀把手滑向绣绣伶仃的手腕,她开始把脉,眼神冷淡,而语气似仓惶似解脱地提到那些在心中口中咀嚼过无数次的过往。
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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