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鱼

　　大学开学第一天，校园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涨潮的海水漫过每一条道路。

　　陈鱼顺利完成本系报到，抱着厚重的书本正往宿舍走，没走几步就被几个社团成员热情的拦住。

　　“同学留步！街舞社招新，看你这身形条件，特别适合跳舞！”

　　一名扎着脏辫的男生举着宣传单，目光热切看着他，陈鱼连忙摆手婉拒。

　　他本就不擅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更何况除了跑步速度快些，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

　　小时候长期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良的他哪有闲心发展特长。

　　不过他确实跑的还挺快的，那些人要追上他三条街才能揍上他一顿，他总想不明白，这些人究竟图什么？仿佛把他揍一顿，就能占到天大的便宜似的。

　　“小金鱼！”

　　陈鱼再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有些不习惯，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亲昵的喊他，大多数是一些不好听的外号，什么赌鬼的儿子，没妈的野孩子，小偷，小垃圾，小杂种，小丧门星。

　　小丧门星是陈金龙喊他的，从小喊到大，不叫他名字，也不喊他昵称。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来阳台上挂着的那件黑色冲锋衣真正的主人。

　　顾雅，人如其名，举手投足皆是优雅，眉眼间流转着令人心动的魅力。

　　他微微红了脸，声音不自觉带着几分拘谨：“学......姐。”

　　顾雅笑意盈盈地朝他走近，手中捏着一沓宣传页沙沙作响：“远远瞧着像你，还以为看错了，这几天安顿得还顺利吗？”

　　陈鱼愣在原地，喉结动了动才轻轻点头，这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关怀，却是他开学以来头一回听见，离家这些日子，陈金龙连个电话、短信都没有，好像完全忘了他这号人。

　　“我回去拿衣服给你，你一直在这里吗？”

　　顾雅扬了扬手中叠得厚实的宣传页，眉眼弯弯：“我是网球社的，今天招新要帮忙发传单，特意跑一趟送衣服多折腾，来回得半个多小时呢，我不着急穿，”说着，她抽出一张宣传单递过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热忱，“你报社团了吗？要不要来网球社试试？我们定期会办友谊联赛，能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呢，说不定你会喜欢！”

　　陈鱼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面对顾雅期待的眼神，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填了报名表。

　　他没有再打扰顾雅工作，道了别后一路走过去，不断有人笑着迎上来，递传单、拉他入社，陈鱼礼貌地微笑着，婉拒了一个又一个热情的邀请。

　　他后来再次回想起这一天，才发现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刻，周围善意的目光，热情的邀约，发自内心的欣赏，如同暗夜中绽放的烟花，在这个浮华的世界像是一场海市蜃楼。

　　开学后迎来了为期十天的军训，北方一入秋就变得干燥阴冷，完全不像南方。

　　陈鱼不禁想起高中那次军训，毒辣的日头晒得他中暑头晕，转眼又被一场大雨浇成了落汤鸡，一场军训下来，他生生瘦了六斤。

　　回到家，连陈金龙看到了都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出门赌钱去了。

　　十天并不算难捱，一转眼就过去了。

　　整个军训期间，陈鱼的两位舍友都不见踪影，直到军训结束，他上完一整天的课回到宿舍，才看见他们施施然归来。

　　两人一进门，目光就自然的落在陈鱼身上。

　　陈鱼穿着宽松睡衣在拖地打扫，看着少年弯腰忙碌的背影，除了那种被晒得黝黑的脸，露出的脖颈手臂大腿在日光灯下都泛着莹润的白。

　　萧鹤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调侃道：“小金鱼都晒成小黑鱼了。”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陈鱼晃动的两条细长的腿，又落在他明显单薄的腰肢上，想来这十天军训没少吃苦头。

　　陈鱼抬眼看看萧鹤一，又转头看向沈慕，沈慕与他对视不过一秒便移开了目光，径直走向电脑，坐下后就开机玩起了游戏。

　　“你们为什么没有晒黑？是用了很好的防晒霜吗？”他理所当然的问道。

　　萧鹤一缓步走近，有些意味深长的抬手揉了揉陈鱼的脑袋，过去十天，他先是在沈慕舅舅的俱乐部里纵情玩乐，直到尽兴才回家跟父母联络联络感情。

　　望着陈鱼纯真懵懂的模样，萧鹤一没了炫耀的兴致，不愿戳破他这份天真。

　　在他看来，以陈鱼的出身和经历，或许永远无法体会金钱带来的绝对自由。

　　“嗯，进口的，效果特别好，”萧鹤一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下次带你去海边试一试效果，怎么样？”

　　陈鱼心里清楚，萧鹤一随便四条内裤的价格，就够自己省吃俭用一整年，这防晒霜的价值恐怕更难以想象，他连忙摆手婉拒：“不用了，我......我带帽子就行。”

　　对他来说，这些昂贵的用品不仅用不起，背后的人情更不是他能偿还得起的，不过他也很想去海边和朋友一起玩水，他是南方人，水性好，到时候让他们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

　　萧鹤一嘴角噙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一旁的沈慕却突然嗤笑出声，声线轻飘飘地落在空气里，陈鱼愣了愣，一时摸不透这声冷笑背后的意味，自入学以来，他同萧鹤一已有过数次交谈，可面对沈慕，却连一句话都还没说过。

　　戴着金丝眼镜的沈慕，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文雅气质，混血感十足的五官深邃立体，即使淹没在人群中，也总能凭借出众的外貌让人一眼难忘。

　　他与萧鹤一有着相同的爱好，都喜欢健身，只不过比起萧鹤一的开朗健谈，沈慕总是沉默寡言，周身萦绕着难以靠近的疏离感。

　　陈鱼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会自讨没趣，能和萧鹤一形影不离的人，想必也是出身优渥的富家子弟。

　　沈慕周身那股矜贵疏离的气质，处处彰显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层次，这样的人，又岂是他能轻易靠近、随意结交的。

　　陈鱼将宿舍里里外外收拾得纤尘不染，连马桶都刷得锃亮反光。

　　萧鹤一坐在座位上，目光追随着他忙碌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看他弯腰拖地时专注的侧脸，忙上忙下的好像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从不打扰别人，也不让别人融入他的世界，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他觉得如果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在，平时在外面玩够了，回到家还能有这么一个安静的人陪在身边，到是不错的选择。

　　在萧鹤一的认知里，道德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束缚，他早已习惯以自我为中心，潜意识里认定整个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运转。

　　出身显赫世家的他，自十几岁起就被众星捧月，周遭人无不阿谀奉承，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毕竟在所有人眼中，未来的萧家迟早是他的天下，所以经年累月，这些吹捧与讨好，将他惯出一身唯我独尊的骄纵习气。

　　沈慕与萧鹤一虽然爱好和脾性大差不差，但是行为处事是截然不同，萧鹤一将乖张肆意写在脸上，行事从不遮掩锋芒，而沈慕出身世代为官的家族，即便沈家权势显赫，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中，也深知“人外有人”的道理。

　　沈家暗中运作的手段与萧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们更擅长将一切藏在台面之下，鲜少露出马脚罢了。

　　作为家族继承人，沈慕早已预见自己未来的从政之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为人处世极为低调，平日里能收敛就收敛，就连休闲娱乐，也只选僻静之处，或是直接清场，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关注。

　　在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圈层壁垒如同无形高墙，真正能踏入萧鹤一、沈慕生活圈子的人凤毛麟角。

　　世家大族向来讲究门当户对，唯有门第相当、往来密切的世家子弟，才有资格在同个社交场中玩乐，说得上话。

　　至于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在这些贵胄眼中不过是池底的小鱼小虾，连仰望他们真容的机会都难以企及。

　　萧鹤一的手掌不停揉弄着他的脑袋，细碎发丝瞬间乱作一团，陈鱼浑身僵硬，记忆如潮水般翻涌，上一次有人如此贴近，是村里的人扯着他的头发，将他狠狠抛进池塘，他拼命挣扎着往岸上游，却总在即将抓住边缘时，被踹回浑浊的水中，如此反复，直到那群人玩腻了才嬉笑离去。

　　此刻，萧鹤一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完全笼罩他的头顶，陈鱼条件反射般猛地后撤，喉结不安地滚动着，他抬眼望向对方时，眼底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惶。

　　陈鱼如避蛇蝎的反应，让萧鹤一嘴角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悬在半空的手凝滞片刻，骨节捏得发白，最终攥成了拳头，眼底翻涌着被冒犯的愠怒。

　　陈鱼见势不妙，本能地又连退几步，脸上血色尽失，记忆里那些被欺辱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回，他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泥沼里挣扎出来，绝不想再重蹈覆辙，可此刻面对萧鹤一骤然变冷的眼神，他忍不住心脏狂跳，满心都是即将被揍的恐惧。

　　萧鹤一并不明白陈鱼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只觉得对方刻意躲避的姿态格外刺眼，不过是摸了下头发就这般抗拒，以后若真有更亲密的接触，岂不是要被厌恶到骨子里？

　　“怎么，你嫌我手脏？”萧鹤一甩了甩手指，眼底浮起戏谑的恶意，“我还没嫌弃你这头油蹭得我满手都是，你说该怎么办？”

　　陈鱼耳尖瞬间涨红，他确实三天没洗头了，原本计划大扫除后就去洗澡，谁能料到他们会突然回来？他还没意识到是对方先动的手，又不是求他摸自己头发。

　　自我苛责早已成了陈鱼根深蒂固的本能，父亲那句“你妈就是因为你才出的车祸”，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同学指责他“说两句就玻璃心动手”，老师质问“为什么偏偏欺负你”……这些话语如同钝刀，日复一日地剜着他的心。

　　在无数次被归咎为问题根源后，陈鱼渐渐形成了应激反应，哪怕是别人无端挑起的事端，他都会下意识在自己身上找错处，仿佛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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