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烟雨迷蒙

　　世界被浸泡在一种黏稠的、灰蓝色的寂静里。

　　窗外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不是倾盆而下，而是以一种更磨人的方式，细细密密、无穷无尽地飘洒，像是天空罹患了一场漫长的、无法痊愈的感冒，不停地流着透明的鼻涕。它们附着在玻璃上，汇聚成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将窗外的世界切割成无数块模糊的、颤动的碎片。那些熟悉的楼房、光秃秃的梧桐树梢、以及远处街道上偶尔掠过的车灯，都在这水幕的扭曲下，变得陌生而疏离，如同一个浸在水底、即将消散的旧梦。

　　林未雨蜷在书房那张吱呀作响的电脑椅上，身上裹着一条洗得有些发旧的浅紫色毛毯。毛毯带着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后的味道，与她此刻潮湿的心境格格不入。书房很小，几乎被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书架上是父亲那些蒙着薄尘、仿佛从未被真正热爱过的精装书籍，以及她自己从小学到初中积攒下来的各种课本和参考书。它们沉默地矗立着，像一群被时光遗忘的囚徒，拥挤着，喘息着，散发出旧纸张、油墨和木头混合的、略带沉闷的气息。

　　她面前的那台电脑，是家里几年前购置的“古董”。厚重的CRT显示器像一个臃肿的方盒子，开机时，主机箱里的风扇会发出拖拉机般的、令人担忧的轰鸣，仿佛每一次启动，都是它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悲壮的抗议。运行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足以让一个人在等待系统完全加载的间隙里，读完一首顾城的短诗，或者，像林未雨现在这样，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关于青春初始的茫然。

　　鼠标的指针在屏幕上笨拙地移动着，发出“哒哒”的、清脆而空洞的声响，在这雨声包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熟练地输入密码，登录了□□。那只胖乎乎的、戴着红围巾的企鹅，在经过一阵令人心焦的挣扎和卡顿后，终于摇头晃脑地登录成功。紧接着，熟悉的“滴滴滴”、“咳咳”的消息提示音，便像一串被突然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烈地打破了房间里的凝滞。

　　□□界面是那个年代最经典的蓝白色，因为内存不足，边框的线条偶尔会扭曲、闪烁，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她点开那个不停跳动着的、名为“高一（三）班永垂不朽”的班级群，里面早已炸开了锅。消息像失控的电子蝗虫，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向上滚动。

　　“作业也太多了吧！数学卷子最后一道题有人做出来了吗？跪求答案！”
　　“谁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答案？借我抄抄！必有重谢！（一个‘可怜’的表情）”
　　“下周英语小测，范围是哪里啊？救命！我单词还没背！”
　　“听说三班那个转学生长得特别帅？有没有人见过真人？”
　　“隔壁班花好像有男朋友了，是社会上的！”
　　夹杂其间的，是各种像素感十足、色彩艳丽的卡通表情包，闪动着“郁闷”、“抓狂”、“求包养”、“土豪我们做朋友吧”的字样。这些喧嚣的文字和符号，构成了一片虚拟的、沸腾的海洋。林未雨的手指在冰冷的键盘上悬停了一会儿，指尖落在几个字母上，却终究没有按下去，打出一个字。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误入喧闹舞会的局外人，穿着不合时宜的衣裳，站在灯火辉煌的角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热情，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她能清晰地看见那片喧嚣，感受到它的温度，却无法真正融入，只能徒劳地贴着玻璃，呼吸着自己这边冰冷的空气。

　　她移动鼠标，点开了那个好友列表。列表里的人并不多，大多是初中同学和一些远房的、几乎没什么印象、只在过年时才会群发祝福的亲戚。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越过那些彩色的、活跃的头像，最终，牢牢地钉在了那个唯一的，用系统默认灰色头像显示的名字上——

　　顾屿。

　　他的□□名简单到近乎敷衍，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句号“.”。仿佛是在宣告一切的终结，或者，是拒绝一切开始的姿态。个性签名一片空白，□□空间也设置了严格的访问权限，一把冰冷的小锁图标，悬挂在空间入口处，像一座戒备森严的、拒绝着任何外来的窥探与靠近的孤岛。这个头像，从她加上他那天起，就从未亮起过。永远是那种死气沉沉的、代表着离线和未知的灰白。那灰白，像云港市冬季清晨的浓雾，像此刻窗外阴沉的天色，更像她心底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固执地弥漫着。

　　林未雨还记得加上他的那个下午，也是在□□上。那是军训结束后，班级群里互相加好友的热潮期。大家像急于确认新领地的小兽，忙着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打下一个个标志着“同学”关系的坐标。她鼓足了勇气，像是在进行一项庄严而危险的仪式，在搜索框里，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了从旁人口中依稀听来的、属于他的号码，然后，颤抖着点击了“发送好友申请”。验证消息的那一栏，她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内心上演了无数场波涛汹涌的戏剧。最终，所有的挣扎和纠结，都凝固成了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三个字：“林未雨。”

　　他几乎是秒通过了。

　　没有问候，没有表情，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就像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冷漠，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烟火气。然后，他的头像，就在她的好友列表里，彻底地灰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过。仿佛那天下午那个短暂的“通过”，只是一个系统无心的错误，或者，是她自己在兵荒马乱的青春期里，产生的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

　　此刻，这个灰色的句号，像一枚冰冷的烙印，钉在她彩色的好友列表里，也钉在她心里某个柔软而隐秘的角落。她无数次鬼使神差地点开与他的对话窗口，空白的聊天记录，像一片荒芜的、下着雪的平原，干净得令人心慌。她想象过无数次，如果那个灰色的头像突然跳动起来，变成彩色的、生机勃勃的在线状态，她该说些什么？

　　“在吗？”——太俗套了，像所有无聊对话的开场白。
　　“数学作业写完了吗？”——太刻意了，带着明显没话找话的愚蠢。
　　“今天雨真大。”——太无聊了，简直是浪费彼此的生命。
　　似乎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被看穿心底那点刚刚萌芽的、羞怯而慌乱的心思的笨拙。

　　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将鼠标移到了对话框的右上角，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点下了那个红色的、代表关闭的“×”。灰色的头像依旧安静地躺在列表里，像一个永恒的、无解的谜题，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气息。

　　就在这时，“滴滴滴”的提示音再次尖锐地响起，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弹了出来，像一颗彩色的糖果，突兀地掉落在她灰白的视野里。头像是一个咧着嘴笑的、可爱的卡通兔子，网名叫“墨染晴天”。验证消息是：“未雨未雨！是我，沈墨！”后面跟着一连串夸张的、跳跃的感叹号。

　　林未雨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真实的弧度。那紧绷的、仿佛被雨水浸透的心弦，似乎被这串欢快的符号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移动鼠标，点击了“通过”。

　　几乎是在瞬间，沈墨的消息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热情，轰炸了过来。对话窗口像中了病毒的弹幕机，疯狂地跳动起来。

　　“啊啊啊未雨你终于上线了！（一个‘旋转跳舞’的表情）”
　　“周末好无聊啊，作业写完了吗？我一个字都没动！（一个‘瘫倒在地’的表情）”
　　“我跟你说，我妈又逼我穿那件巨丑的粉红色毛衣了！领子上还有两个毛球！救命啊！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被送去马戏团表演的火烈鸟！（一个‘嚎啕大哭’的表情）”
　　“你看班级群了吗？他们都在讨论三班那个转学生，照片我看了，也就一般般吧，我觉得还没顾屿好看呢！（一个‘托腮思考’的表情）”
　　一连串的消息，带着沈墨特有的、跳跃式的思维和聒噪的热情，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暖风，瞬间吹散了林未雨心头因那个灰色头像而笼罩的、黏稠的阴霾。她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屏幕，看到沈墨那张明媚的、总是带着点小狡黠和小冲动的脸蛋，以及她说话时，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的样子。

　　“刚上线。”林未雨回道，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速度慢得像是在雕刻一件精美的瓷器，“作业还没动，正在发呆。”她省略了发呆的内容，那关于一个灰色句号的、无法言说的心事。

　　“你也太淡定了！（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表情）”沈墨立刻回复，“我都快被数学折磨疯了！感觉脑子像被僵尸吃掉了一样，现在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吐血’的表情）”

　　“没那么夸张吧。”林未雨失笑，仿佛能听到沈墨在电话那头夸张的哀嚎，“需要帮忙吗？”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想要伸出援手，仿佛这样可以掩盖自己内心的无所适从。

　　“暂时不用！让我先自行了断一会儿！（一个‘上吊’的搞笑表情）”沈墨发来一个更加夸张的表情，接着，话题又像她的思维一样，毫无征兆地、轻盈地跳转了，“诶，未雨，你看到顾屿上线过吗？我加了他好友，他从来没亮过。真是个神秘人物。”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无意中、精准地踩到了那条最敏感的尾巴。她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依旧灰暗的、如同墓碑般的头像，指尖微僵，回道：“没有。”简洁到近乎冷漠。

　　“真是个怪人。”沈墨评价道，后面跟了一个“托腮思考”的表情，仿佛在透过屏幕进行严肃的推理，“不过，怪酷的。你说，他是不是有两个□□号啊？这个号根本不用，就是个摆设？或者，他是不是那种活在二次元的大神，不屑于和我们这些凡人线上交流？”

　　“可能吧。”林未雨含糊地应着。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生怕自己的哪一句话，哪一个微小的停顿，会不受控制地泄露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如同初春冰面下暗流涌动的波澜。她迅速地、几乎是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那件粉红色毛衣，其实……也还好吧？说不定……挺衬你肤色的。”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一些。

　　“好什么呀！穿上像一只移动的、毛绒过度的火烈鸟！还是那种审美失常的火烈鸟！”沈墨立刻被带偏了方向，成功地被点燃了新的吐槽欲望，开始声情并茂地、用大量丰富的表情包和拟声词，控诉起她妈妈的“复古”审美，以及她为了不穿那件毛衣而进行的种种“艰苦卓绝”、“可歌可泣”的斗争。

　　林未雨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充满活力的文字，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像一块被温水慢慢浸开的茶叶。和沈墨聊天总是这样，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不需要小心翼翼的措辞，只需要跟着她那辆横冲直撞的、快乐的过山车，被她那股子没心没肺的、旺盛的生命力裹挟着向前就好。她是那种天生就生活在阳光下的女孩，家境优渥，性格开朗得像夏日正午的太阳，所有的烦恼在她那里，似乎都只是暂时遮住阳光的、轻飘飘的云朵，风一吹，就散了，了无痕迹。

　　而自己呢？林未雨想，自己大概就是生长在向日葵田旁边，阴影下的那一株含羞草。敏感，纤细，带着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清高和自卑。一点点风吹草动，一丝丝目光的流转，就会让她紧张地、迅速地蜷缩起来，用层层叠叠的叶片，保护住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她又不由自主地，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魔力吸引，点开了顾屿的□□空间。依旧是那道冰冷的、系统自带的灰色屏障，上面显示着“主人设置了访问权限”的字样，像一堵沉默的、拒绝的高墙。她试过几次，用不同的、看似随意的理由发送访问申请——“同学，交流学习”、“看看班级活动照片”、“你好，我是林未雨”……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回应。这座孤岛，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拒绝着一切试图靠近的船只和探索的目光。

　　她不禁想起军训时那个汗水与尘土齐飞的黄昏，在医务室外面，他倚在斑驳的墙边，低声哼唱的那首老歌的调子。旋律模糊，歌词不清，但那一刻的他，似乎褪去了平日里的疏离和冷漠，眼神望着远方即将沉没的、如同咸蛋黄般的夕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迷茫和……脆弱？那种神情，像一根极细极软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林未雨的心扉，留下一个微小而持久的、带着酸胀感的印记。

　　还有那个雨天，他塞给她伞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触碰到她手背的瞬间，带着雨水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进了迷蒙的雨幕里，瘦削的背影很快被灰蒙蒙的水汽吞噬，只留下那把黑色的、还残留着他体温的雨伞，和她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的心跳。

　　这些碎片化的、如同梦境般不真切的画面，与眼前这个永远灰色的、沉默的□□头像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更加模糊、更加矛盾的顾屿。他像一本装帧精美却紧紧锁住的日记，封面是冷硬的、生人勿近的线条，她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橱窗，徒劳地窥见那硬朗的轮廓，却无法阅读其中任何一页可能滚烫或冰凉的文字。那些文字里，是否也藏着和她一样，对这个世界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言说的孤独？

　　“未雨！未雨！你在听吗？（一个‘疯狂抖动窗口’的表情）”沈墨的消息又跳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连串的“？？？”，像一群焦急催促的小精灵。

　　林未雨猛地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仿佛溺水的人突然浮出水面：“在，在。刚才……电脑卡了一下。”她撒了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谎。

　　“我说，我们下周要不要一起去买学校门口新出的那家奶茶？听说超好喝！芋圆波波奶茶，加双份珍珠！（一个‘流口水’的表情）”
　　“好啊。”林未雨应道，指尖敲下这两个字，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她清秀而略带忧愁的侧影。她关掉了和沈墨那热闹非凡的聊天窗口，也关掉了班级群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永不停歇的喧嚣。整个□□界面，瞬间又变得空旷起来，最终，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如同灰色礁石般的头像，固执地停留在视野的中心。

　　她还是没有勇气，发出那条在心底排练了无数次的、仅仅只有两个字的——“在吗？”。

　　也许，有些距离，生来就是无法跨越的。就像窗外的雨，无论下得多么盛大，多么绵长，也无法真正淋湿屏幕里那个虚拟的、由代码构成的世界。而那个灰色的头像，那个简单的句号，就像她青春里，第一场无疾而终的、甚至算不上开始的暗恋，带着雨水潮湿的气息和屏幕冰凉的触感，注定要沉默地、固执地，停留在她十六岁记忆的起点，成为一个永恒的、带着微微疼痛的注脚。

　　她移动鼠标，光标在那个“.”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默默地，移动到了屏幕左下角，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点下了“退出□□”。

　　胖企鹅消失了，登录界面隐去，屏幕陷入一片深沉的、毫无感情的蓝色，然后，彻底归于黑暗。主机箱里风扇的轰鸣声，也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渐渐停息，只留下一点点余温，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房间里，重新被窗外淅淅沥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所统治。

　　林未雨把身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一些，像一个试图回归母体的婴儿。第一个高中周末，就在这湿漉漉的等待、无声的纠结和虚拟世界带来的微小波澜与巨大失落中，缓慢地、黏稠地流淌过去了。而未来，还笼罩在一片更大的、名为青春的烟雨迷蒙之中，看不清方向，也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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