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畏火交织
萧景睿怒气冲冲地离开国子监,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渐渐散去,但影响却悄然发生。
最直接的变化,来自于谢琢对沈桐的态度。
那日后,谢琢似乎彻底撕下了在沈桐面前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他不再刻意维持那种无懈可击的疏离客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明显恶趣味的、漫不经心的逗弄。
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发现了某只战战兢兢、想炸毛又不敢的小老鼠,时不时伸出爪子拨弄一下,欣赏着对方惊慌失措又强自镇定的模样。
这日讲《春秋》,谢琢端坐台上,声音清越,引经据典。目光却时不时地掠过台下,精准地定格在努力缩小自身存在感的沈桐身上。
“郑伯克段于鄢,其母武姜偏私幼子,酿成祸端。可见偏爱之心,有时反是利刃。”谢琢讲到这里,话音微微一顿,视线若有实质地落在沈桐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沈监生,你以为如何?”
满堂监生齐刷刷看向沈桐。谁不知道永定侯夫人,也就是沈桐他娘,是出了名的宠溺幼子,这才养出了沈桐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谢先生这话,简直是精准无比地戳在了沈桐的肺管子上。
沈桐正神游天外,冷不丁被点名,还是被问及这种意有所指的问题,头皮瞬间一麻。他抬起头,撞进谢琢那双含着一丝戏谑的眼眸,心头火“噌”地就冒了起来,可随即想到后苑雨亭那双冰冷的眼睛,那点火苗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憋闷。
他憋红了脸,吭哧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学生……学生以为,先生所言极是。”
“哦?”谢琢尾音微扬,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感兴趣,“那依你之见,为人父母者,当如何避免此类‘偏爱之祸’?”
这分明是揪着不放了!沈桐心里把谢琢骂了千百遍,脸上却还得挤出一副受教的模样,硬着头皮胡诌:“当一视同仁,严加管教!”
这话从他沈桐嘴里说出来,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几个与他相熟或者说,曾经一起胡闹过的监生忍不住低头窃笑起来。
谢琢看着他那副憋屈又不得不顺从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点了点头:“沈监生能有此觉悟,实属难得。望你身体力行,不负永定侯爷期望。”
沈桐:“……”他感觉自己快要内伤了。
这还只是开始。
国子监每月有考课,成绩关乎能否顺利结业。沈桐的文章向来是狗屁不通,这次更是绞尽脑汁,勉强凑够字数交了上去,只求个合格。
考卷发下来时,他看着上面鲜红的“丙下”评级,以及旁边一行清峻飘逸的批注,眼前一黑。
那批注写的是:“文理不通,字迹潦草,然气势磅礴,有‘不服来战’之姿,勇气可嘉。望戒骄戒躁,勤加练习。”
“不服来战”,这他妈是批注还是挑衅。
周围的监生好奇探头,看到那评语,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
沈桐捏着考卷的手都在发抖,恨不得立刻冲进谢琢的值房,把这张破纸拍在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可他不敢。他只能死死咬着后槽牙,把那股邪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谢琢似乎总能“恰好”出现在他狼狈的时候。
比如他翻墙出去买酒,刚爬上墙头,就看见谢琢好整以暇地站在墙下,仰头看着他,语气平淡无波:“沈监生好雅兴,这是要‘更上一层楼’,俯瞰众生?”
沈桐吓得差点从墙上栽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回去,酒也没买成,还沾了一身灰。
又比如他在校场练习射箭,心里憋着股劲,想把那日见到的白羽箭比下去,结果越是心急,箭射得越是歪斜。正烦躁时,谢琢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看了片刻,淡淡点评:“心浮气躁,徒耗力气。看来那日的‘保证听话’,并未包括静心凝神这一项。”
沈桐气得差点把弓弦拉断。
谢琢似乎很享受看他这种“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的状态。他不再掩饰自己洞察一切的目光,也不再隐藏那份居于上位者的、游刃有余的掌控感。他就像个耐心的猎人,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徒劳挣扎,偶尔施加一点压力,或给予一点看似“温和”的“指点”,欣赏着猎物因此而产生的各种反应。
而沈桐,就是那只可怜的猎物。
他确实恨得牙痒痒。谢琢的每一句“关心”,每一个看似随意的眼神,都像是在提醒他那日雨亭的狼狈和屈服。他沈小爷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拳揍过去了,或者至少要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回去。
可对方是谢琢。
那个能面不改色说出“弃子而已”,能用他全家安危来警告他,身边还跟着神秘高手的谢琢。
恐惧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也堵住了他的嘴。他不敢反抗,甚至不敢流露出太过明显的愤怒,只能将所有的憋闷、屈辱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这导致他在面对谢琢时,表情总是异常“精彩”——想瞪眼又不敢,想赔笑又挤不出来,最后往往变成一种扭曲的、强自镇定的僵硬。
这种表情,显然取悦了谢琢。
他似乎从中找到了某种乐趣,逗弄沈桐的频率和尺度,也越发“精准”和“恶劣”起来。
这日午后,沈桐被斋夫传话,说谢监丞让他去一趟值房。
沈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各种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是又要找茬?还是他偷偷骂谢琢的话被哪个王八蛋告密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值房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谢琢清越的声音。
沈桐推门进去,只见谢琢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阳光从窗棂透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侧脸线条完美得不似真人。若单看此景,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位潜心学问的温雅君子。
“先生,您找我?”沈桐垂着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谢琢放下书卷,抬眸看他,目光在他紧绷的脸上转了一圈,忽然问道:“听说,你与诚王世子是旧识?”
沈桐心里一紧,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萧景睿,难道是秋后算账?他谨慎地回答:“是……以前一同玩耍过几次。”
“嗯。”谢琢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沈桐的心上。“诚王府近日,似乎不太平静。”
沈桐猛地抬头,看向谢琢。萧景睿家出事了?他怎么不知道?
谢琢将他瞬间的惊疑看在眼里,唇角微勾,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也没什么,不过是些朝堂上的寻常风波。只是提醒你一句,近日若世子再邀你出去,还是婉拒为好。免得……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沈桐却听出了其中的警告意味。是在警告他远离萧景睿?还是暗示诚王府要出事,让他明哲保身?
沈桐脑子里乱成一团,既担心萧景睿,又对谢琢这种掌控一切、随意拨弄他人命运的姿态感到一阵寒意。
“学生,明白了。”他低声应道,心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
谢琢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挥了挥手:“去吧。对了,今日的《礼记》注疏,抄写十遍,明日交给我。”
沈桐:“……”又是抄书!
他憋着一肚子火和莫名的担忧,躬身退出了值房。走到门外,他忍不住回头,透过尚未完全关拢的门缝,他看到谢琢重新拿起了书卷,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那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刚才那段带着警告和逗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沈桐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他会抛出的是救命的绳索,还是夺命的巨石。
而自己,似乎已经在这井边,越陷越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