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趁东风放纸鸢

　　一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
　　去岁那场震动朝野的春猎刺杀案，在经过太子雷厉风行、长达一年的彻查清算后，终于尘埃落定。隐藏在朝堂深处的几股与乌奇余孽暗通款曲、意图不轨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鲜血再一次冲刷了宫廷的台阶，却也换来了前所未有的清明。朝堂之上的水流，仿佛被彻底过滤了一遍，虽不敢说清澈见底，但至少表面看去，波光粼粼，不再有那么多暗礁漩涡。
　　这一年间，长公主昭阳并未虚度。协理兵部的经历让她得以深入接触帝国的军事机器，她的果决、敏锐和对军务出乎意料的老练处理，逐渐赢得了部分务实派将领的认可。然而，权力的滋味初尝，伴随而来的却是更深沉的思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十字路口。父皇的赏识与放权，既是机遇，也是考验。太子的仁厚与依赖，是助力，也可能成为牵绊。而南方那个名为乌奇的疥癣之疾，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更为广阔的疆域与人心，才是她真正渴望去面对和征服的战场。
　　没人知道，在一个星子稀疏的深夜，御书房内灯火长明，长公主与皇帝进行了一场怎样深入的谈话。宫人们只远远守候，连贴身大太监都被屏退在外。只能隐约听到内里时而平静，时而激昂，最终归于一种奇异的、长久的沉默。
　　当昭阳公主最终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走出来时，她的脸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静静燃烧，又似有星辰坠入深海。她离去的背影挺拔如松，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御书房内，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对着空旷而寂静的大殿，怔怔地出神了许久。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显得那张日渐染上风霜的脸庞有些模糊。许久，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被后浪推上前滩的怅惘：“朕，真的老了……没有年轻人这般魄力了。”
　　又过去了一个月，当春风彻底吹绿了京畿的柳梢，一道明发天下的诏书，如同惊雷般炸响：调遣精锐大军南下，兵锋直指乌奇！旨意中明确，若乌奇仍存叛逆之心，负隅顽抗，便以雷霆之势，彻底灭其气焰，将其打服！而更让朝野上下震动的是，随军监军、并持节拥有临机决断之权的，正是长公主昭阳！
　　出发那日，京城外旌旗蔽日，甲胄鲜明。昭阳公主一身银甲，外罩猩红披风，立于大军之前，英姿飒飒，气度非凡。太子亲自送至十里长亭，姐弟二人相向而立。
　　“阿姐，”太子看着眼前风姿卓绝的姐姐，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此去山高路远，凶险未知。望你保重自身。朝中……母后……还有这大周江山，我会替你守好。”
　　昭阳看着弟弟，他比一年前似乎更清瘦了些，但眉宇间那份温润之下，已多了几分属于储君的坚毅与担当。她伸手，替他理了理并不要乱的衣襟，眼神温和而坚定：“太子，京城和母后，就交给你了。守好大周，等我回来。”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也望你，诸事顺遂，勿要过于劳神。”
　　“望阿姐，万事无忧。”太子郑重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更令人意外的是，昭阳公主此次南下，竟带走了年幼的昭乐帝姬。面对一些不解的目光，昭阳只是淡淡一句：“本宫养的孩子，不能只做笼中雀，圈养于深宫。该去亲眼见见，这天地究竟有多广阔。”她要亲手为阿鸢打开一扇窗，让她看到宫墙之外的世界。
　　大军开拔，浩浩荡荡，一路向南。路途遥远，风餐露宿，对于娇生惯养的皇室帝姬而言，无疑是艰苦的考验。阿鸢却表现得异常乖巧懂事，被安置在布置得尽量舒适的马车里，不哭不闹，累了就蜷缩着睡觉，醒了就扒在车窗边，好奇地打量着沿途不断变化的风景——从一马平川的北方平原，到渐渐起伏的丘陵，再到植被愈发茂密、空气变得湿润的南方地貌。长途跋涉让她清减了些许，原本圆润的小下巴露出了尖尖的弧度，但那双酷似莲妃的大眼睛里，却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那是对未知世界的新奇与渴望。她从未喊过一声苦，一声累，这份超越年龄的坚韧，让昭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更加坚定了带她出来的决心。
　　大军并未立即进入乌奇境内，而是在距离乌奇边境最近的大周领土——绵南郡城外驻扎下来。绵南郡，已是帝国版图的最南端，翻过南面那座如同巨龙脊背般横亘的苍茫山脉，便是神秘而桀骜的乌奇之地。
　　昭阳公主只带了少量亲卫，乘坐一辆外观朴实的马车，先行前往郡守府。然而，在府衙前，她并未见到预期中身着官袍、等候接驾的郡守。循着些许嘈杂声，她走到郡城边缘的大片田地旁。
　　眼前的景象让她微微怔住。时值春耕，田地里有许多忙碌的身影。其中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裤腿挽到膝盖、满脚泥泞的汉子格外显眼。他正操着一口极其怪异、夹杂着浓重当地土话韵调的官话，连说带比划地跟几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农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手指不停地指着脚下的土地，又指向远处的高山。
　　昭阳看了好一会儿，才从那汉子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脸庞轮廓和依稀熟悉的举止中，辨认出他的身份——正是一年前金榜题名、被太子亲自点为状元，而后又被“发配”到这偏远南疆的状元郎，如今的绵南郡守，顾言蹊。
　　一年前琼林宴上，那个白衣胜雪、温文尔雅、谈吐风流的翩翩探花郎，与眼前这个几乎与当地老农融为一体的黑瘦汉子，简直是判若两人！昭阳心中莫名涌起一种奇异的震动，那并非鄙夷，而是一种近乎……危机感的情绪。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乖乖坐在马车里，正撩开车帘，睁着大眼睛好奇打量这片陌生土地和奇怪“农夫”的阿鸢。小姑娘经过一路风霜，下巴尖了，肤色也微深，却更显出一股灵动的生气。
　　这时，顾言蹊似乎与老农们达成了某种共识，直起腰来，抬手用沾满泥巴的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这一抬眼，正好看见了田埂边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以及马车旁，端坐在一匹神骏黑马之上、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尊贵气度的红衣女子。
　　顾言蹊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恍然和些许慌乱，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泥地里跑过来，也顾不得整理仪容，就在田埂上便要下拜：“臣绵南郡守顾言蹊，不知长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殿下恕罪！”
　　昭阳挥了挥手，免了他的礼，目光依旧带着几分审视打量着他。
　　顾言蹊站起身，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往昭阳身后望了望，除了少量精锐亲卫，并未见到大军踪影，脸上露出疑惑。
　　昭阳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大军自然是在后方择地休整。贸然全部开进城内，岂不惊扰百姓？”她早已派人先行通知郡守府，现在看来，派去的人没找到这位“深入基层”的郡守大人。
　　顾言蹊闻言，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沾了泥的手在脸上留下几道滑稽的印子。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说话的口音恢复正常，但那股奇怪的土话韵味依旧顽强地残留着：“殿下恕罪，是臣疏忽。臣早已通知过下面，大军可直接入城安置。只是……只是之前太子殿下传消息来时，陛下尚未明发征讨乌奇的诏令，臣不知殿下要带多少兵马过来，所以这营房驿站只修葺扩建了一部分，尚未完全竣工。”他解释着，脸上露出些微窘迫，但眼神随即变得殷切而期盼，望着昭阳，“殿下，不知……此次除了大军，还带了哪些……有用的人来？”
　　昭阳被他这毫不掩饰的、近乎“索要”的眼神逗得有些想笑，故意板起脸笑骂了一句：“好你个顾言蹊，打主意都打到本宫身上来了？放心，除了工、农方面的匠师，其他诸如医者、算学、营造等方面，但凡你觉得有用的，本宫都带了一部分过来。”她深知，征服一片土地，武力只是手段，最终要靠文化和生计来巩固。
　　顾言蹊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喜悦光芒，那笑容在他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真诚耀眼，连声道：“太好了！殿下深谋远虑，臣代绵南百姓，谢过殿下！”
　　昭阳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看似肥沃、却让顾言蹊和老农们愁眉不展的土地，语气变得严肃了些：“这边的土地，情况究竟如何？真的如奏报所说，不适合耕种？”
　　提到这个，顾言蹊脸上的喜色淡去，换上了凝重与苦恼。他指着脚下的田地，又指了指远处的山脉和明显与北方不同的植被：“殿下明鉴。大周目前常见的稻、麦、黍、粟等作物种子，在这绵南郡，要么发芽率极低，要么生长羸弱，要么干脆无法抽穗结实。此地气候湿热多雨，土壤看似肥沃，实则酸性偏重，且病虫害与北方迥异。臣与老农们试了许多法子，效果皆不理想。若不能解决粮食自给，大军长期驻扎尚且困难，更遑论……教化万民了。”他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昭阳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远处云雾缭绕的乌奇山脉。乌奇人不事农桑，依靠丰富的矿藏和山林资源，以及一种近乎原始的、对所谓“神明”和“神授王权”的狂热信仰维系着社会结构。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群被愚昧笼罩的蛮人！一年前，在彻查刺杀案的过程中，她就对乌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与太子暗中布局，将像顾言蹊这样有才干、有抱负的年轻官员，以各种名义“打发”到这边境郡县，一来降低父皇对他们结党的警惕，二来便是让他们提早过来，熟悉环境，打好基础。这次南下，她更是向皇帝求来了“教化万民”的旨意。她坚信，武力征服只能让人屈服，唯有让乌奇人真切地体会到成为大周子民所能获得安定、富足与文明，才能从根本上瓦解他们的反叛之心，实现长治久安。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能让这片土地长出足够的粮食。
　　“无妨，”昭阳收回目光，看向顾言蹊，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总会有办法的。你看，”她侧身，示意了一下正小心翼翼从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张望的阿鸢，“本宫这次，可是带了小福星来的。”
　　顾言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那个粉雕玉琢、眼神清澈的小帝姬，虽不明白“福星”具体何指，但见长公主如此说，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莫名的期待。
　　昭阳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下令道：“走吧，先让大军进城安顿。修房之事，刻不容缓。顾郡守，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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