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波脑河

　　乔乙愣愣地盯着自己小手臂。
　　汗毛一根根逆光立起，皮肤上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像是被一阵冷风按进了隆冬的雪堆里。

　　——男声？

　　蓝色脑力波的主人是……男性？

　　他的脑袋仿佛被人抽走了电，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空。
　　不是失落，也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完全没有准备好”的茫然——他关于“未来”的某块预设，被“咻”一声抽走了，让他一脚踏空。

　　倒不是男性就不行。
　　但如果是女性，那份因美丽而产生的悸动，岂不是能更顺理成章地滑向浪漫的轨道？现在，轨道在他面前咯嘣断裂了。
　　他甩了甩头，试图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
　　初心。对，初心。
　　那片蓝色的波纹，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奇迹。能遇见，能修复，本身就值得他心跳失序。

　　果然，逆境逼人深思，他差点从存在主义的悬崖，一路跌进同一性的漩涡。
　　而现在，一个更切实的疑问浮了上来：对方发来的是问句，却切断了回复的路径。
　　这算什么“合作”邀约？未免太过……霸道。对待修复了他脑力波的“恩人”，就这么傲慢么？
　　又或者——这男声也只是伪装。屏幕那头，或许只是个十岁孩童，正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

　　“小骗子”？
　　呵。乔乙几乎要气笑了。你恐怕不知道，你口中的“小骗子”有多大一只。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酒精再次发挥“涡轮增压”的功效，把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
　　高级通讯外设能滤清这种幻觉般的干扰，但他买不起。
　　于是此刻，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是醉了。
　　对，酒精把现实腌出了幻觉的咸味。

　　“你喝懵了啊？”

　　肩头突然挨了一巴掌，加上刚刚的“幻听”惊吓，酒意全散了。
　　罗仲带着两个姑娘回到了桌边。
　　乔乙抬起眼，目光掠过两张明媚却陌生的脸，不满地瞪了罗仲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闷地低下头，啃着杯沿。
　　周围酒吧的喧嚣、身旁的嬉笑，全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扯成了单调的线条，扭曲、旋转，最终全都蜿蜒着，指向了识海里那个声音讯息。

　　乔乙被后颈接口一阵“抽风般的刺痛”给扎醒的。
　　他睁开眼，独自一人躺在自家床上，闹钟还没响。
　　没有来自新一天焕发的新希望，只有预知这相同的日复一日的乏力，今天还多了一份“不该喝那么多”的懊恼。
　　他侧过身抬手揉了揉后颈。
　　触觉加速了大脑的苏醒，他突然睁大了眼睛，飞快的查询了收件箱。
　　——消息是真的。
　　——对方再没有发来新的讯息。
　　他推翻了对方可能是个十岁孩子的判断，小孩子不能这么沉得住气。

　　立刻翻身下床，坐在书桌上拿过笔，把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翻到干净的一页，开始奋笔疾书。
　　复杂的公式和数字在纸张上铺陈开，力道大到几处笔画都透了纸背。
　　如果你想找个软柿子，那你真是找错人了。
　　乔乙暗暗哼了一声——不，是哼了好几声。

　　乔乙挑了一个白班午餐的时间去的设备层，手心滑腻的冷汗险些都拿不住那两个小小的零件。
　　他打算故技重施，反向操作，从卫生间的气窗把东西再粘回外墙。
　　但是清扫机器人不休息，它们勤劳的在楼层各处坚守着岗位。
　　他望着这极简又空荡的卫生间和头顶的气窗，也不可能正大光明的去办公室拖张椅子过来。
　　不过就算清洁机器人在卫生间，他也不敢在随时会进人的时间段进行攀爬的操作。

　　临下班前，他孤注一掷。
　　站在卫生间下面的小气窗前，握紧拳头，默念三句“争口气啊”，然后一挥手——
　　价值两个月工资的小零件飞了出去。

　　他回到工位，死盯着墙上的时钟，时间一掉，破天荒的第一个从办公室里飞驰了出去，他要赶在下班的人潮来临之前在地上找到那个小零件。

　　经过安检口，乔乙逃也似得往外跑，站在安检口的一个巡逻员蹙眉望着那道背影。
　　他绕过大半幢楼，来到了卫生间气窗附近的地面，远远的看到了地面上一团小小的黑色。
　　但那之前——
　　一个地面清扫机器人正匀速朝着那小点滑去。

　　吸尘口正对着它。

　　乔乙没有思考，直接飞扑过去。
　　在吸入口前一秒捡起了那小小的黑点。

　　但惯性太大，他自己一个踉跄——直接撞上了机器人。

　　机器人被撞翻，躺地哇哇大哭：“你撞我干嘛呀！快把我扶起来！我是不是遇见坏人了！”

　　它奶声奶气的怒吼在空旷的园区里回荡。
　　乔乙满头大汗，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扶它。

　　但他太紧张，竟又手滑——
　　“哐当！”
　　机器人二次着地。

　　“哇！你故意的！你跟我有仇吗！我是没给你倒工位的垃圾桶吗！”
　　乔乙：“……”

　　机器人还在吱哇乱叫，已经有员工从公司大门往外走了，马上就能看到他这窘迫的一幕——一名人类员工在欺负一个手无寸铁，呃，全身是铁但只会奶音怒吼的机器人同事。
　　已经入冬的天气乔乙急出了一头汗。
　　就在这时，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出现在他视野里。
　　手套的主人轻松将机器人扶正。

　　机器人立刻滑着轮子逃跑：“我被坏人欺负了！呜呜呜——！”

　　乔乙怔怔抬头，看向黑手套的主人。

　　高大。
　　冷峻。
　　黑色巡逻员制服。
　　眼神锐利。

　　沉默对视片刻，对方转身走了，脚步声渐远，带着金属摩擦的节奏。
　　乔乙这才反应过来，这是那天晚上逮到他乱跑的巡逻员，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跟人说句“谢谢”。

　　+

　　时间磕磕巴巴的滚过三天，终于又到夜班了。
　　乔乙站在黑暗的电缆井里，耳边只有咚咚咚催命似的心跳声。他一边后悔着此刻的行为，一边不敢停下手头争分夺秒的操作。
　　他不知道再被上次那个巡逻员遇到一次会怎么样，反正一调监控肯定全完了。
　　一股无名的火裹着委屈窜起来——凭什么对方动动嘴皮的事儿，而他却要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奋力，只为发出一句……回嘴？
　　这口气，争得真他妈的憋屈。

　　然而，当操作屏上幽幽地再度亮起那片蓝色的波纹，像寂静深海泛起的光，他狂跳的心竟奇异地平复了些。
　　脑海里自动为它配上了那句平静无波的语音：“还不错。”

　　不要再反复了！
　　乔乙心一横，加快了手上的操作速度，把那段讯息加载到脑力波上，让它沿着已经开辟好的路线反向爬去源头。
　　接着是熟练却依旧心惊胆战的复原、逃离、狂奔回工位。
　　汗沿着鬓角往下淌。
　　寒冬腊月，却跑得他像刚从蒸汽房里出来。

　　乔乙重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另一端，有人睁开了假寐的眼。

　　一段绿莹莹的、带着粗糙编码痕迹的符号，顺着高级神经接口滑入他的感知。
　　那人习惯性紧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费这么大劲……”
　　他低声笑，“就发来这个。”

　　——
　　「您客气，不用谢。」
　　——

　　六个字，两点标点，二十四个字节。
　　阴阳怪气，又带着点卑微的倔强。戏谑的戳在了他那被精细信息包裹得麻木的神经末梢上。

　　“幼稚鬼！”
　　“你就会欺负我们小机器人！呜呜呜……”
　　清洁机器人超速滑行追逐着乔乙，还不断从吸尘口吐出小石子砸他的后脚跟，他边跑边跳着躲避，嘴里不停道着歉，急得他泪腺酸胀，直到承受不住呜咽出声。

　　“呜。”
　　乔乙被自己的声音吓醒，周围都是睡眼惺忪行动迟缓的同事们，谁都注意不到谁，大家陆续起身去盥洗室洗漱。
　　他伸手摸了摸脸，如果被一个机器人追都能急哭出来，算是怎么回事啊。
　　还好还好，挺争气，没哭呢。

　　乔乙下班经过安检口的时候，注意到了墙边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两人的视线只在空中交错了一瞬，对方就挪开了，跟着同事们铁面无私的站立着。
　　他也不好去打扰别人的正常工作，只能顺着人流走了出去。

　　搭车，回家，洗了个澡。
　　乔乙擦着半干的头发，查询着今天的天气，不知道是不是芯片不太稳了，总觉得看图像不如以前清晰了，得闭上眼睛才能提高一点分辨率。

　　“嘣。”
　　清脆的铃音。

　　未知联系人发起语音通话请求。

　　乔乙整个人怔住，连呼吸都明显起来。

　　那个小小的图标在他脑海里一闪又一闪，像一只敲打他意识的小锤子。
　　他拖延着，不想按“接通”。

　　他对这种即时沟通毫无准备。
　　如果对方问那句“为什么多管闲事”，他要怎么回答？

　　对方会不会因为他昨天那弱弱的挑衅而恩将仇报，拿他违规操作的事情威胁他？
　　但是他有什么值得被威胁的呢？
　　对方一个上层脑，稀罕他超期服役的芯片还是冰箱里口味单一的营养胶？

　　乔乙想拖到对方自动挂断，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图标可以闪这么久，久得像要在视网膜上烧出印记。

　　他终于点了接通。

　　“嗯？”
　　那个沉声响起，微微带着疑惑，“这是接通了吗？”

　　乔乙喉结滚动，刚想说话——

　　“原来你的芯片还能接电话。”

　　乔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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