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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起月光
决心如同暗夜中悄然点燃的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驱散着云芝心中的茫然与不安。
然而,决心与现实之间,横亘着天堑。
她只是一个看守陵园的外门弟子,修为低微,身份卑微,如何能接近守卫森严的剑狱?又如何能从那炼狱般的地方,带出一个人?
云芝没有贸然行动。她像一只最谨慎的夜行动物,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收集信息。她去宗门庶务堂领取份例时,会刻意在张贴告示的玉璧前多停留片刻,留意与剑狱相关的只言片语;她打扫陵园时,会“偶然”听到一些前来祭拜先辈的内门弟子谈及宗门近况,其中不乏对剑狱的议论。
她知道了剑狱并非时刻都有重兵把守,因其环境恶劣,寻常弟子避之不及,日常看守多由轮值的戒律堂低阶弟子或受罚的弟子担任。她也知道了剑狱外围并非铁板一块,存在一些因年久失修或地气变动形成的薄弱之处,以及一条废弃多年的、用于排放狱中污水的暗渠。
暗渠的出口,位于主峰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之下,那里瘴气弥漫,乱石嶙峋,连妖兽都少有踏足。
这成了云芝眼中唯一可能的路径。
接下来的几日,她借着采集陵园日常所用净水之名,多次前往后山,实则是在小心翼翼地探查那条暗渠的出口。
她不敢动用灵力,怕引起注意,只能凭借体力和对草木气息的天然亲和,在险峻的山崖与浓郁的瘴气中艰难摸索。
她在此刻却显露出一丝神异。
那足以让普通修士头晕目眩、甚至侵蚀灵力的山间瘴气,对她似乎影响甚微,反而让她能更清晰地感知到环境中生命气息的流动,从而避开一些潜在的危险。
终于,在一个乌云遮月、夜色浓稠的晚上,云芝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从零星听到的消息里拼凑出,柳既白的情况极其糟糕,蚀灵散的毒性发作越来越频繁,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弟子服,将一头青丝紧紧束起。没有法器,没有灵丹,只在怀里揣了几块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的低级灵石,一小瓶她自己采集草药简单配置的、聊胜于无的止血散,还有一颗坚定的、近乎孤勇的心。
陵园的夜,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碑林的声音,如同无数亡魂的低语。
云芝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睡的先灵,深吸一口气,转身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她凭借记忆,避开偶尔巡逻的弟子,像一道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往后山。
山路崎岖,夜露寒重,深秋的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紧紧抿着唇,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找到那处隐蔽的暗渠出口比想象中更难。悬崖之下,怪石狰狞,腐烂的枝叶和不知名的虫豸发出窸窣的声响。浓稠的、带着异味的瘴气几乎遮蔽了视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污水特有的腥臭和地脉阴火带来的硫磺气息。
云芝用布巾蒙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拨开纠缠的藤蔓和荆棘,终于看到了那个隐藏在乱石和污浊灌木丛后的、半人多高的幽深洞口。一股更加浓郁刺鼻的恶臭从中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晕厥。
她没有犹豫,弯腰钻了进去。
暗渠内部狭窄而潮湿,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污秽。渠壁布满了黏滑的青苔和诡异的菌类,头顶偶尔有冰冷的水滴落下。黑暗中,只能凭借前方极其微弱的、从剑狱方向透来的一点昏暗灵光勉强辨认方向。
她屏住呼吸,忍受着足以让常人崩溃的环境,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使命感的紧迫。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了模糊的人声和金属碰撞的声响。她知道自己已经接近剑狱的范围了。她更加小心,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几乎是匍匐前进,借助渠壁的阴影隐藏自己。
通过一个破损的栅栏缝隙,她看到了剑狱内部的一角——那是一个巨大的、充斥着各种污秽刑具的洞窟,几个看守弟子正聚在一起喝酒赌钱,骂骂咧咧,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蜷缩着的、白色的身影格外刺眼。
是柳既白。
他比公审那天更加不堪。整个人缩成一团,倒在污水中,浑身湿透,破烂的白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骼轮廓。他似乎在剧烈地颤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从他被散乱长发遮盖的口中溢出,在看守们的喧闹声中微不可闻,却像针一样扎在云芝的心上。
他就像一件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破损严重的瓷器,曾经的光华早已黯淡,只剩下遍布裂痕的残骸,在肮脏的环境中等待着最终的粉碎。
云芝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软肉里。
她耐心地等待着,像最有经验的猎手。时间一点点流逝,看守们的赌局似乎到了尾声,有人赢钱大笑,有人输钱咒骂,最终,他们收拾了东西,骂咧咧地相继离开,似乎是去交接班或者偷懒休息了。
洞窟里暂时陷入了寂静,只剩下地脉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锁链拖曳声。
只在这时,
云芝不再犹豫,她从破损的栅栏处小心地钻了出来,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猫。她迅速来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旁边,浓烈的血腥味、药水味和腐臭味几乎让她窒息。
“柳……柳师兄?”她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在痛苦地痉挛着。
云芝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僵在半空,生怕自己的触碰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他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额头布满了冷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双曾经清润如月的眼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因为痛苦而不停颤动。
她不再犹豫,从怀里掏出那瓶简陋的止血散,小心翼翼地想要查看他身上的伤口。然而,她的手刚刚碰到他破烂的衣襟,地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是清润的月,也不是公审时的倔强,更不是她想象中的绝望。而是一片混沌的、充满了痛苦与疯狂的血红!蚀灵散的毒性似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摧毁了他的理智。
“滚!”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手臂,将云芝狠狠推开!
云芝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石壁上,一阵生疼。
而柳既白在推开她之后,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猛地喷出一口发黑的血液,眼神再次涣散,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云芝顾不得疼痛,急忙又扑了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蚀灵散的阴寒之气在他体内疯狂流窜,他的身体一会儿冰冷如铁,一会儿又滚烫如火。
不能再耽搁了!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柳既白,又看了看那幽深的、通往自由的暗渠入口。一个修为尽废、重伤濒死的人,她要如何带他离开?
没有时间犹豫了。
云芝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柳既白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纤细的肩膀上,试图将他扶起。成年男子的体重,对于一个同样瘦弱的少女来说,如同山岳。她踉跄了一下,几乎和他一起摔倒。
她喘息着,调整姿势,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几乎是用背扛起了他大半的重量,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那暗渠的入口挪动。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脚下是滑腻的淤泥,身上背负着一个人事不省的沉重躯体,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几乎让她晕眩。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与柳既白身上污浊的血水混合在一起。
她不敢停,也不能停。身后随时可能有看守回来,一旦被发现,不仅是她,连怀中这仅存一丝生机的月亮,也将彻底陨落。
终于,她扛着他,踉踉跄跄地重新钻入了那条黑暗恶臭的暗渠。回头望了一眼那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剑狱洞窟,她没有任何留恋,背着身上的人,向着来时那微弱的、代表着希望与自由的出口,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去。
黑暗中,她娇小的身影背负着另一个人的重量,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不可摧。
月亮坠落了。
但她要把月亮,从这最深最脏的阴沟里,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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