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精

　　书店里温暖的光，将顾晨轮廓边缘微微晕染，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那句“你怎么会在这里”问得轻，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瞬间勒紧了晨知许的心脏，让他呼吸一滞。
　　怎么在这里？千头万绪，万语千言，在胸膛里冲撞、沸腾，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沉重、不那么惊世骇俗的开场白，比如“我来交换学习”，或者“正好路过”，但当他迎上顾晨那双深邃平静，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时，所有精心准备过的、轻描淡写的借口都烟消云散了。
　　他跨越的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千山万水，而是两年多刻骨的寻找和近千个日夜的悔恨与期盼。这份重量，无法用谎言承载。
　　“我……” 晨知许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紧紧锁着顾晨，仿佛怕他下一秒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我是来找你的，顾晨。”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忐忑。他像一个交出了全部底牌的赌徒，等待着庄家的审判。
　　顾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平静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他没有露出惊讶，也没有露出厌恶，只是一种更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沉默。他没有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也没有质疑“为什么要找我”，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晨知许，仿佛在评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评估眼前这个不期而至的“故人”。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窗外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晰。
　　“找我？” 最终，顾晨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尘封的过往。晨知许的心揪紧了，那些被他反复咀嚼的回忆汹涌而来——高中教室里安静的侧影，深蓝色笔记本里无声的倾诉，图书馆书页间泛黄的纸片，还有那句锥心的“此间再无共听人”……
　　“因为……” 晨知许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因为那本笔记本。还有……图书馆的那张纸。”
　　顾晨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视线微微偏离，落在了旁边书架投下的阴影里，似乎陷入了某种短暂的回忆。但他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两件微不足道的旧物。
　　他的平静让晨知许感到一阵心慌。难道他并不在意？难道那些对自己而言重若千钧的东西，于他早已是过眼云烟？
　　“我看到你写的……‘此间再无共听人’。” 晨知许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艰难地挤出来，“我……我很抱歉，顾晨。高中那时候，我……我太迟钝，或者说，我在逃避。我没有意识到……没有回应你的……心意。”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无比清晰。
　　他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迟到了两年多的道歉。
　　顾晨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到他脸上，那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一丝极淡的、自嘲般的笑意。“心意？” 他轻轻重复，语气依旧平淡，“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他转过身，将刚才翻阅的画册小心地放回书架原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只是书店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而且，”他侧过头，余光扫过晨知许有些苍白的脸，“你不需要为无法回应的事情道歉。”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晨知许最脆弱的地方。不是责备，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彻底的、将他排除在外的释然。仿佛在说，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你也无需介怀。
　　晨知许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臂，但又硬生生忍住。“不，不是无法回应！” 他反驳，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一些，引得书店角落里另一个正在选书的老人抬眼看了他们一下。晨知许压下声音，语气却更加急切，“我那时……是害怕。害怕那种……不一样的感觉。但我后悔了，顾晨。从发现笔记本的那天起，我就后悔了。我找了你很久……”
　　顾晨终于完全转过身，正面看着他，眼神里那层平静的冰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流露出些许真实的惊讶。“找我？” 他这次是真的有些不解了，“从Z大开始？”
　　“是。” 晨知许用力点头，不再隐瞒，“我在Z大图书馆找到了那张纸，然后……我转学到了W大，因为觉得你可能在南方学建筑或者园林。在W大没有找到线索，后来……后来在那个建筑论坛上看到了你的作品，才知道你可能在德国。所以……我申请了这里的交换项目。”
　　他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了这曲折的追寻过程，省略了其中的无数个不眠之夜和一次次燃起又熄灭的希望。但即便如此，这番经历在旁人听来，也足以用“疯狂”来形容。
　　顾晨听完，沉默了许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然后又抬起眼，望向窗外绵密的雨丝。他的侧脸在雨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柔和，又有些疏离。
　　“值得吗？” 他忽然问，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雨声里，“为了一个……可能根本不记得你的人，做这么多。”
　　“你不是不记得。” 晨知许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记得。你只是……选择了忘记，或者假装忘记。”
　　顾晨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锐利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又没笑出来。“晨知许，你还是这样……” 他顿了顿，没有说完，但晨知许仿佛能听到那未尽之语——还是这样，自以为是，轻易地闯入别人的世界，打乱一切的节奏。
　　“我不是来打扰你的生活的，顾晨。” 晨知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我只是……想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为我当年的懦弱和迟钝。还有……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雨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不再那么急促。书店里依旧安静，咖啡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
　　顾晨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石板路和对面建筑斑驳的墙面。他的背影清瘦而挺拔，带着一种独在异乡的孤寂感。
　　“我很好。” 良久，他给出了一个简短的回答。标准，客套，无可指责，却也拒人千里。
　　晨知许的心沉了沉。他知道，不可能指望一次突如其来的重逢就化解两年的隔阂和可能存在的伤痕。顾晨的壁垒，比他想象的要坚固得多。
　　“那……那就好。” 他低声说，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失落。他看了看顾晨的背影，又看了看这间温暖却陌生的书店，忽然觉得自己的出现或许真的只是一种唐突。
　　“我……” 他张了张嘴，想说“那我先走了”，却又万分不舍。好不容易才找到，难道就这样再次错过？
　　就在这时，顾晨却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他带着湿气的头发和略显单薄的外套上。“你刚来这座城市？” 他问，语气似乎缓和了一点点，不再那么冰冷。
　　“嗯，来了不到两周。” 晨知许老实地回答。
　　“住在哪里？”
　　“学校安排的宿舍，在城北。”
　　顾晨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又看了一眼窗外，雨已经渐渐停了，云层缝隙里透出些许天光。
　　“这里雨天湿冷，容易感冒。” 顾晨忽然说，语气依旧平淡，却不再是完全的漠不关心，“附近有家咖啡馆，热可可不错。要……一起去坐坐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晨知许灰暗下去的心情。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两秒，才忙不迭地点头：“好！当然好！”
　　顾晨似乎被他这过于急切的反应弄得有些微窘，移开视线，低声说了句：“那走吧。” 便率先向书店门口走去。
　　晨知许赶紧跟上，心脏在胸腔里雀跃地跳动。虽然前路依旧未知，虽然顾晨的心门依旧紧闭，但至少，他没有被彻底推开。至少，他们有了一个可以坐下来交谈的机会。
　　走出书店，雨后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顾晨带着他，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小巷，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反射着微光。两人并肩走着，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夹杂着一种小心翼翼试探的张力。
　　顾晨说的那家咖啡馆果然不远，门面很小，招牌是古朴的木刻，店内灯光昏黄，布置得温馨而富有艺术气息。这个时间点人不多，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低声交谈的情侣。
　　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顾晨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直接向老板娘点了两杯热可可。老板娘是一位笑容和蔼的中年德国女人，看到顾晨，打了个招呼
　　“Guten Nachmittag.C. Silence”
　　顾晨也简短地回应了一句，发音标准。
　　“Guten Nachmittag”
　　“你德语很好。” 晨知许忍不住说，试图打破沉默。
　　“还好，来了两年多，日常交流没问题。” 顾晨回答得依旧简洁。
　　热可可很快送了上来，浓郁的香气氤氲在两人之间。晨知许捧着温热的杯子，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鼓起勇气再次开口：“你……是什么时候来德国的？直接来学的摄影吗？”
　　顾晨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可可，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高考后没多久就来了。先读了半年语言，然后申请了艺术学院，学摄影。”
　　“为什么是摄影？” 晨知许问。他记得高中时的顾晨，更多的是埋头书本，虽然那本笔记本里的速写显示了他非凡的观察力，但并未显露对摄影的特别热衷。
　　顾晨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目光深邃：“因为镜头比画笔更快，也比语言更直接。它能抓住瞬间，也能……埋葬过去。”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埋葬过去”四个字，却让晨知许的心微微一颤。
　　他是在用摄影，埋葬那段包含了自己的过去吗？
　　“那你呢？” 顾晨反问，将问题抛了回来，“为什么是建筑？我记得你高中时，数理化更好。”
　　晨知许愣了一下，没想到顾晨还记得这个。他斟酌了一下词句，回答道：“一开始，可能是因为它理性与感性的结合。后来……” 他顿了顿，坦诚地看着顾晨，“后来在寻找你的过程中，看了很多建筑、空间、园林，它们好像……都跟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有关。慢慢地，我也真的爱上了这个专业。觉得空间是有情绪的，能容纳记忆，也能承载希望。”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没有刻意煽情，却将自己这两年的心路历程，隐隐透露了出来。
　　顾晨听着，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着可可。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线条，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那张纸……” 晨知许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了最关键的信物，“图书馆的那张，我……我一直带着。”
　　顾晨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那幅速写，画的是Z大老图书馆的角落，对吗？” 晨知许继续轻声说，“‘此间再无共听人’……那天，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顾晨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狼狈和痛楚，虽然转瞬即逝，却被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晨知许捕捉到了。那层坚冰，终于出现了裂痕。
　　“都过去了。” 顾晨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放下杯子，视线转向窗外已然放晴的天空，只留下一个抗拒的侧影，“那些……不重要了。”
　　“对我很重要！” 晨知许急切地倾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顾晨，那对我很重要。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无法弥补你当时可能感受到的失落。但我希望……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 顾晨转回头，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一丝警惕，“什么机会？”
　　“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 晨知许的心跳得飞快，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一个，让我了解现在的你，也让……你或许能重新了解我的机会。不是作为高中那个迟钝懦弱的同学，而是作为……晨知许，一个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你的人。”
　　他的目光炽热而真诚，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直直地望进顾晨眼底。
　　顾晨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这张比少年时期更加棱角分明、却也带着明显疲惫和风尘仆仆痕迹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太多的情感——愧疚、期盼、执着，还有他不敢深究的温柔。
　　书店的偶遇，他可以冷静以对；迟来的道歉，他可以淡然处之。但当晨知许说出“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你”，并请求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时，他发现自己筑起的心墙，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松动。
　　他以为时间早已抚平一切，他以为将精力投入摄影、投入异国的新生活，就可以将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彻底封存。可当这个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带着一身的故事和毫不掩饰的悔意与追寻时，他才发现，那些被埋葬的情感，只是沉睡，并未死去。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可可的甜香。窗外，雨后的城市清新如洗，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顾晨长久地沉默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晨知许屏住呼吸，等待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顾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他重新拿起已经微凉的可可杯，指尖摩挲着杯壁，没有看晨知许，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
　　“这里的冬天……很长，也很冷。”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答非所问，像是随口的抱怨。但晨知许的心脏，却因为这句话，猛地、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席卷了他。
　　因为他听懂了。
　　这不是拒绝，不是漠不关心。这是一句试探，一句带着些许脆弱和不确定的……邀请。
　　他在说，这里的日子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你确定要留下来吗？你确定要走进我这个，可能依旧带着旧日寒意的世界吗？
　　晨知许看着他，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软的发顶，看着他那双握着杯子、指节微微用力的手，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温柔。
　　他微微向前，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沉稳而可靠，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回应：
　　“没关系。我带了足够的……勇气和耐心。”
　　还有，一整颗毫无保留的、迟到了太久的心。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他相信，顾晨能懂。
　　顾晨抬起头，目光与他在空中相遇。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仿佛有冰雪初融的迹象，荡漾着复杂而微弱的光。
　　窗外的夕阳，正好将最后一缕金光，投映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形成一小片温暖的光斑。
　　在这个异国他乡的黄昏，在经历了漫长的错过与追寻之后，两条偏离了轨道的线，终于，又一次缓缓地、试探性地，靠近了彼此。
　　而他们的故事，也终于在这一刻，拨开了重重迷雾，真正地，翻开了新的篇章。未来的路或许依旧充满未知，冬天的寒冷也真实存在，但至少，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寻找的终点，亦是重逢的起点，是两颗心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重新尝试靠近的开始。
　　其实...我忘不掉你...你是我的唯一...
　　顾晨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小口啜饮着那杯已然微凉的可可。但晨知许却敏锐地察觉到，周遭那种紧绷的、仿佛一触即断的张力，悄然松弛了几分。沉默不再是冰冷的墙壁，而更像是一层薄纱，笼罩在两人之间，需要时间去小心地掀开。
　　老板娘又送来一小碟自制的曲奇饼干，对着他们和善地笑了笑，没有打扰这份安静。
　　“你的作品，” 晨知许拿起一块饼干，没有吃，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话题，“我在那个论坛上看到的，是关于城市记忆与光影的那组吗？”
　　顾晨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似乎没料到他会看到那些。“嗯。” 他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那是去年的一个课题作业。”
　　“我很喜欢。” 晨知许真诚地说，目光灼灼，“尤其是那张废弃车站长椅的照片，阳光透过破碎的顶棚照下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椅背上却放着一束新鲜的野花……那种废墟与新生的对比，还有那种……等待与缺席的感觉，拍得真好。”
　　他描述得很细致，显然是真的认真看过，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情绪。顾晨的眼神微微动容，那是一种被理解的、细微的触动。他创作时埋藏的心思，被人如此清晰地解读出来，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慰藉。
　　“谢谢。” 他低声说，语气不再那么疏离。
　　“你很喜欢观察这些被人遗忘的角落，是吗？” 晨知许趁热打铁，“就像高中时，你笔记本里画的，也常常是教室窗台的一缕斜阳，或者操场边一棵孤独的树。”
　　顾晨沉默了一下，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完整的、光鲜的东西，很多人都看得见。但破碎的、被遗忘的、在边缘的……它们往往藏着更真实的故事和情绪。”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晨知许的心湖。他想到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想到了那些无声的倾诉和最终被留下的、代表着“缺席”的纸片。自己不正是那个，曾经忽视了他藏在“边缘”心意的、只看得到“光鲜”表面的人吗？
　　“我以前……不懂。” 晨知许的声音带着苦涩的自责，“不懂那些安静背后的声音。”
　　顾晨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接话。过去的话题依旧敏感，像未愈合的伤口，轻轻触碰都会引起隐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润的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咖啡馆里的那对情侣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们和吧台后轻声哼着歌的老板娘。
　　“你住在城北的宿舍？” 顾晨忽然问道，转移了话题。
　　“嗯，是的。”
　　“条件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行，就是离校区有点远，每天通勤要花些时间。” 晨知许老实地回答，心里却因为顾晨这看似随意的关心而泛起微澜。
　　顾晨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端起杯子，将最后一点可可喝完，然后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不早了。” 他说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晨知许的心微微一紧，生怕这短暂的相处就要结束。他连忙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那个……明天是周末，你有什么安排吗？”
　　顾晨看向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我是说……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带我逛逛这座城市？或者，看看你常去的地方？” 晨知许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期盼，“我刚来，对这里还很陌生。”
　　顾晨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难以捉摸。晨知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
　　就在他以为又要被拒绝的时候，顾晨却轻轻开口：“明天下午，我有个拍摄计划，在老城区那边。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一起来。”
　　惊喜如同烟花在晨知许的胸腔里炸开，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感兴趣！我当然感兴趣！” 他连忙应道，生怕晚了一秒对方就会反悔。
　　顾晨似乎被他毫不掩饰的喜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移开视线，站起身。“那……明天下午两点，就在今天那家书店门口见。”
　　“好！我一定准时到！” 晨知许也赶紧站起来，用力点头。
　　两人结了账，走出咖啡馆。雨后的夜晚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怎么回去？” 顾晨问。
　　“我坐地铁就好。”
　　“嗯。我也坐地铁，方向不同。” 顾晨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车站入口。
　　站在分别的十字路口，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微妙。千言万语拥堵在晨知许的喉咙口，他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怕破坏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
　　“那……明天见。” 最终，他只能说出这句最简单，却也承载了最多期待的话。
　　顾晨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方向，清瘦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和稀疏的人流中。
　　晨知许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斥着一种奇异的感受，像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上险峰后的虚脱，又像是看到了绝美风景后的激动与茫然。他找到了顾晨，说出了道歉，甚至得到了一个明天的约定。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他抬起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却让他安心地笑了。
　　是真的。他不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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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冷清的宿舍，晨知许却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他反复回味着今天在书店和咖啡馆的每一个细节，顾晨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那句“这里的冬天很长，也很冷”和他回应“我带了足够的勇气和耐心”，像电影台词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他拿出手机，想要搜索一下明天老城区可能适合拍摄的地点，却又忍不住点开了那个几乎已经被他翻烂的、存有顾晨摄影作品的匿名论坛页面。看着那些凝固了时光与情绪的黑白或低饱和度的影像，他仿佛能透过镜头，触摸到顾晨这两年的心路历程——孤独、敏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以及对“过往”某种程度的疏离和审视。
　　他是在用相机，重新构建自己的世界吗？一个没有“晨知许”存在的世界？
　　这个念头让晨知许的心微微刺痛。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至少，他现在有机会走进这个世界了，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这一夜，晨知许睡得并不踏实，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高中教室的喧嚣，时而是德国雨巷的清冷，顾晨的背影在其中穿梭，若即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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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晨知许早早醒来，精心挑选了衣服，提前半小时就到达了那家书店门口。阳光很好，驱散了昨日的阴霾，书店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有些紧张地踱着步，时不时看向顾晨昨天出现的方向。
　　两点整，顾晨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巷口。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休闲外套，背着一个黑色的摄影包，步伐从容。阳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比昨天在书店灯光下要真实许多，也……更好看。
　　“等很久了？” 顾晨走到他面前，语气平淡。
　　“没有，刚到。” 晨知许压下心中的雀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顾晨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走吧。”
　　他带着晨知许，穿过几条繁华的街道，走向更加古老和安静的城区。这里的建筑大多有着斑驳的墙面和精致的雕花，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街角偶尔能看到小巧的喷泉或雕塑。
　　顾晨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他步履不停，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墙面的纹理、光影的切割、行人的瞬间姿态、橱窗里的陈列。
　　他没有怎么和晨知许交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晨知许也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跟在半步之后，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如何用摄影师的眼光捕捉这个世界。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在参与一场无声的创作。
　　终于，顾晨在一个僻静的小广场停了下来。广场中央有一个干涸的圆形喷泉，周围散落着几张长椅，阳光透过高大的建筑，在广场上投下大片的明暗交界。
　　顾晨取下相机，调整着参数，开始拍摄。他拍得很快，很专注，时而蹲下，时而微微侧身，寻找着最佳的角度。晨知许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工作的样子，那是一种全然投入的、散发着魅力的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顾晨似乎拍到了满意的画面，他直起身，稍微放松了一下，目光扫过晨知许，似乎才想起他的存在。
　　“抱歉，我工作的时候……” 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类似于歉意的表情。
　　“没关系，很好看。” 晨知许微笑着打断他，“看你拍照，是一种享受。”
　　顾晨微微怔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这样的直白夸奖，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低下头，检查着刚才拍摄的照片。
　　晨知许走到他身边，鼓起勇气问道：“能……给我看看吗？”
　　顾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相机递了过去，指着显示屏：“这几张。”
　　晨知许小心地接过，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显示屏上，是方才那个干涸的喷泉。但在顾晨的镜头下，斑驳的池底石缝中长出的一丛顽强的青草，被阳光勾勒出金色的边缘；一张空长椅上停落的鸽子，影子被拉得很长；还有喷泉边缘，一个被人遗忘的、色彩剥落的小小玩具士兵……平凡甚至破败的场景，被他赋予了某种诗意的、关于时间、生命与记忆的叙事。
　　“真好……” 晨知许由衷地赞叹，他抬起头，看向顾晨，“你的照片里，有故事，有情绪。它们……很诚实。”
　　“诚实？” 顾晨挑眉，似乎对这个评价感到新奇。
　　“嗯。” 晨知许点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它们不回避孤独，不粉饰残缺，但又在其中寻找着光和希望。就像……就像你一样。”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顾晨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
　　顾晨猛地抬眼看他，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狼狈，以及一丝被看穿后的无措。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地、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从晨知许手中拿回了相机，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紧绷的背影。
　　晨知许知道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但他不后悔。他不想再像高中时那样，因为怯懦和迟钝，而对顾晨真实的心绪视而不见。他就是要告诉他，我看得懂你，包括你的孤独，你的骄傲，你的伤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顾晨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情绪。过了好几分钟，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不懂。”
　　“我愿意去懂。” 晨知许上前一步，站在他身侧，声音温柔而坚定，“顾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懂。”
　　顾晨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孤岛。
　　晨知许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渐渐拉近。
　　最终，顾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平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波澜。
　　“走吧，” 他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似乎少了些冰冷，“带你去个地方。”
　　他没有等晨知许回应，便径直向前走去。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留恋，晨知许能感觉到，那层坚冰，正在从内部，一点点地融化。
　　他们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桥上。桥下是城市的运河，河水缓缓流淌，映照着两岸的建筑和天空。桥本身并不宏伟，但桥墩和栏杆上，布满了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的涂鸦。
　　“这里是……” 晨知许有些好奇。
　　“当地人叫它‘锁链桥’。” 顾晨走到桥边，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望着下方的河水，“其实它本名不是这个。你看那里。”
　　他指向桥两侧铁索网眼的地方。晨知许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锁头，有些已经锈迹斑斑，有些还崭新发亮，心形的、圆形的、方形的……密密麻麻，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响。
　　“恋人们会把锁锁在这里，然后把钥匙扔进河里，象征着永不分离。” 顾晨解释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很俗套，对吧？”
　　晨知许看着那些锁，心中百感交集。永不分离……这曾经是他和顾晨之间，遥不可及的奢望。
　　“你常来这里？” 他问。
　　顾晨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刚来的时候，经常来。看着这些锁，会觉得……很讽刺。”
　　他的声音很轻，但晨知许却捕捉到了那底下深藏的、曾经鲜活的痛楚。他是在用别人的“永不分离”，来反衬自己那无疾而终的暗恋吗？
　　“顾晨……” 晨知许的心揪紧了。
　　“但现在很少来了。” 顾晨打断了他，转过头，看向晨知许，目光复杂，“直到今天带你过来，我才发现，其实很多锁，已经锈坏了，或者不知道被谁撬开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断裂的锁扣，“所谓的永恒，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话语里带着看透般的冷静，甚至有一丝嘲弄。但晨知许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他不再仅仅沉浸于被“抛弃”的伤痛，他开始审视“永恒”本身的意义。这是一种成长，虽然带着伤痕。
　　“锁会锈，钥匙会丢，河水流淌不息……” 晨知许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运河，“但当时挂上锁的那一刻，那份想要‘永不分离’的心意，是真实存在的。就像……” 他顿了顿，侧过头，深深地看着顾晨的侧脸，“就像你当年写下那些文字时的心意，是真实的。而我后悔没有及时回应的心意，也是真实的。它们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或者结果的不如意，就失去本身的价值。”
　　顾晨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看晨知许，只是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
　　河水无声流淌，载着无数被丢弃的钥匙，也载着时光和故事，奔向未知的远方。桥上的锁链在风中叮咚作响，像是无数颗心在轻声诉说。
　　过了很久，久到晨知许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顾晨却极轻极轻地开了口，声音飘忽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那天……在Z大图书馆，我确实等了你很久。”
　　晨知许的心脏骤然停止了一瞬。
　　顾晨依旧没有看他，仿佛是在对着河水倾诉：“我以为……你至少会去看一眼。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你来了，看到了那张纸，我该说什么。可是……你没有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平静之下，掩藏的是当年那个少年如何从期盼到失落，从失落到最终心灰意冷的过程。
　　“对不起……” 晨知许的声音哽咽了，除了这三个字，他找不到任何语言可以表达此刻的心痛与悔恨，“我真的……很抱歉。”
　　“后来，我去了德国。开始学摄影，把自己投入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和语言里，很辛苦，但也很……充实。它让我没那么多时间去想以前的事。” 顾晨继续说道，像是在梳理自己埋藏已久的心事，“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直到在书店看到你……”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转过头，看向晨知许，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复杂：“我才发现，原来那些情绪，只是被埋起来了，并没有消失。你的出现，把它们都……挖了出来。”
　　这是重逢以来，顾晨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袒露自己的内心。晨知许看着他眼中那些翻涌的、来不及掩饰的情绪——有委屈，有怨怼，有迷茫，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死灰复燃的期待。
　　晨知许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覆上了顾晨放在栏杆上的手背。
　　顾晨的手很凉，触电般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立刻抽走。
　　“对不起，顾晨。” 晨知许紧紧握住他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他，目光恳切而坚定，“我知道道歉无法改变过去。但我来了，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我发现，我无法忍受失去你的消息，无法忍受我的世界里没有你。那份‘不一样的感觉’，我害怕过，逃避过，但当我真正失去它时，我才明白它对我有多重要。我找你，不是为了弥补过错，是为了……找回我丢失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的话语清晰而真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掏出，带着滚烫的温度。
　　顾晨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悔恨、执着和深沉情感的眼睛，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度。他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冰封的湖面，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流动的、滚烫的暗流。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嘴唇轻轻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只是反手，用力地、紧紧地回握住了晨知许的手。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阳光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洒在那些象征着“永恒”却又锈迹斑斑的锁链上，洒在静静流淌的运河上。风依旧在吹，锁链依旧在响，但这一次，那声音不再显得讽刺和凄凉，反而像是一首等待了太久，终于迎来的、舒缓的前奏。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桥边，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要将这两年多错失的时光和温度，都一点点地汲取回来。
　　寻找的终点，是重逢。
　　重逢的起点，是理解。
　　而理解的深处，是两颗心，历经千帆后，终于勇敢地、再次靠近的开始。
　　未来的冬天或许依旧漫长寒冷，但至少，他们可以彼此温暖。
　　顾晨抬起头，望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天际线，轻轻地说：
　　“天快黑了。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释然的、轻松的，甚至是一丝极淡的温柔。
　　晨知许看着他被霞光柔和的侧脸，心中被巨大的幸福和希望填满。
　　“好。” 他微笑着回应，握紧了掌心中的手。
　　两人并肩走下桥，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与灯火之中。他们的故事，翻过了沉重的一页，正在书写着充满未知，却也因此而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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