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言

　　接下来的日子，沈晴表现得无懈可击。

　　她恢复了规律的作息，准点起床，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安静地吃完早餐，然后在魏女士审视又略带欣慰的目光中出门。放学后，她径直回家，不多做停留。练琴、写作业、上额外的辅导课，她像执行程序一样完成每一项被安排好的任务，精准，且没有情绪。

　　那种激烈的、带着颤抖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顺的服从。她甚至会偶尔在餐桌上，回答一两个关于学校课程的、无关痛痒的问题。魏女士紧绷的神经，在这种“正常”的回归中，似乎一点点松弛下来。她脸上的愁容淡了些，又开始和陈叔叔商量着，是否该给沈晴换一位更专业的钢琴老师，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申请做准备。

　　然而，这平静只是表象。沈晴的内心，从未停止过思考。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她在冷静地分析、计算。她在思考一个无解的难题：如何能在不触怒母亲、不引发更大监控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取到哪怕一丝丝真实的喘息空间？

　　她清楚地知道，上次的失败源于准备不足和冲动。母亲的控制体系根深蒂固，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她需要更深的“潜伏”，更需要一个完美的、无法被轻易戳穿的“理由”。

　　学校，成了她唯一能暂时卸下部分面具的地方。但即使在这里，那层无形的隔膜依然存在。

　　课间，她和林薇并肩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喧闹的同学。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却照不进沈晴眼底的深沉。

　　“你……最近还好吗？”林薇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很轻。那天之后，她隐约知道沈晴家里发生了不愉快，但具体细节，沈晴不说，她也不敢多问。她家境开朗，父母给予的是引导而非掌控，她无法完全想象沈晴所处的境地，但朋友的沉默和眉宇间化不开的轻愁，让她感到心疼。

　　沈晴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算不上笑意的弧度：“挺好的啊。”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又补充了一句，“最近都在练琴，准备汇演。”

　　这话没错，却是经过精心裁剪的“真实”。她只呈现了母亲希望看到、也愿意被外界知道的部分。

　　林薇“哦”了一声，一时不知该接什么。她能感觉到沈晴身上那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所有关切的询问都挡在外面。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并不尴尬，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过了一会儿，沈晴像是无意间提起，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对了，你周末一般……都怎么安排？”

　　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次谨慎的试探。她想知道，在正常的家庭里，一个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可以拥有怎样“被允许”的自由。

　　林薇没多想，掰着手指头数：“就……写写作业，有时候跟爸妈去看场电影，或者跟朋友约着去书店逛逛、喝杯奶茶什么的。”她说的都是些平常琐事，理所当然。

　　“哦。”沈晴轻轻应了一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羡慕与黯然。

　　去书店，喝奶茶。这些对林薇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可能需要一场精心的策划和谎言。她想倾诉，想告诉林薇，她妈妈连她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周末去哪里都要管，她快要窒息了。但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家丑不可外扬。这是魏女士从小就灌输给她的观念。更重要的是，一种莫名的羞耻感攫住了她。将自己的困境赤裸地展现在拥有正常家庭的林薇面前，仿佛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承认自己无法处理好与母亲的关系。

　　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压缩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化在走廊喧闹的背景音里。

　　“你呢？”林薇反问，“周末还要练很久的琴吗？”

　　沈晴抬起眼，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嗯，差不多吧。”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声音，极轻地加了一句，“有时候……真觉得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这句话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但林薇听到了。她心里一紧，看向沈晴。沈晴却已经别开脸，目光投向教室的方向，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走吧，快上课了。”沈晴率先转身，走向教室。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依旧是那个完美的优等生。

　　林薇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隐约触摸到了好友那平静外表下的惊涛骇浪，却不知该如何伸手，才能不触及她那敏感而骄傲的自尊。

　　沈晴坐在教室里，摊开课本。表面上，她在认真听讲；内心里，她仍在进行着她那孤独而艰难的计算。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母亲放松警惕、甚至主动“批准”她走出牢笼的契机。这个契机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只能等待，并在等待中，继续完美地扮演那个“正常”的沈晴。

　　这种表演，比激烈的反抗更消耗心力。它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内耗，悄悄蚕食着她的能量。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通往可能存在的、微小自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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