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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延,你先去洗个澡吧。”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摸索着打开那盏光线昏黄的小灯,狭小的空间在眼前展现,每一处破败都无所遁形。
“嗯。”望延低低应了一声,将最后一口铁锅放在狭小厨房的角落。
他脱下身上沾着油渍的工作专用服,露出里面那件深绿色迷彩服。
少年的脊背在布料下显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像一对收敛着的翅膀。
冰凉的自来水冲刷过脸颊和手臂,带走黏腻的汗水和油烟味,却带不走心底那沉甸甸的倦意。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滑落,滴在锈迹斑斑的地板上。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
没什么表情,眼神沉寂,皮肤苍白。
母亲已经为他做了夜宵。
一碗清汤挂面,里面放着一个荷包蛋和几根脆嫩的青菜。
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好的夜宵。
“快吃吧,吃完好看书。”母亲将面碗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坐在旁边,就着灯光整理起一天零散的毛票。
手指笨拙地将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抚平,硬币按面值分好。
窸窸窣窣的点钱声,是这个小屋里最常听见的关于生存的背景音。
望延默默地吃着面。
面条有些坨了,盐也放得少,但他吃得很认真,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知道,这个荷包蛋,是母亲一点一点省出来的。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母亲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带着希冀和不易察觉的愧疚。
她一直希望儿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美好的,快乐的校园生活。
望延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吐出两个字,“还行。”
母亲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扬起一个笑容,“那就好…那就好…和班里的同学,还合的来吗?”
望延沉默了好一会,站起身,“我去看书了。”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小的饭桌,将自己关进了那个用布帘隔开的,勉强能称为卧室的角落。
书桌是捡来的旧桌子,桌腿用砖头垫着。
他拿出新发的课本,台灯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光线微弱且不稳定,时明时暗地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紧抿的唇。
窗外是别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电视声,偶尔还会传来别家孩子的笑闹声。
那些声音很近,又很远,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模糊回响。
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望延低头看着课本,看着课本上的那些公式,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他干脆关掉台灯,看着窗外发呆。
望延坐在黑暗中,窗外的灯火在他瞳孔里映出零星的光点,却照不进他的眼底。
母亲还在外面窸窸窣窣地收拾,偶尔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或是拖动重物时沉闷的喘息。
每一声都像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闭上眼,想到了白天的一些画面。
他想到军训时,在他快要晕倒时,陈淮扶住他的那只手。
想到陈淮对他露出的一个又一个的笑容。
“咳咳…”母亲又发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望延睁开了眼睛。
此刻他坐在这里,听着母亲粗重的咳嗽声和劳累的喘息声,那所有的幻想都消失了,只剩下更沉重的现实,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重新拧亮台灯,昏黄的光线再次笼罩着这方小天地。
目光落在桌角,那里放着一本崭新的物理课本。
这是希望,是母亲用无数个日夜的辛劳。用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为他换来的通往所谓未来的凭证。
可他看着那本书,心里涌起的不是对知识的渴望,而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愧疚。
母亲的背影总是在他眼前晃动。
在凌晨微光中蹬着三轮车的背影,在夜市烟火气里忙碌佝偻的背影,在灯下数着零钱时鬓角霜白的背影。
她才四十出头,那双曾经柔软过的手,如今布满了干裂的口子和洗不掉的油污痕迹,指节因为常年的劳作而微微变形。
他想起更小的时候,那时候父母还没有分开。
那时家里虽然也不富裕,但至少完整。
母亲脸上还会有轻松的笑容,会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争吵,摔打东西,父亲摔门而出的巨响,然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父亲带着另一个女人离开了这座小城,留下他们母子和一堆看不见的债务。
从此,母亲的笑容就像淮城梅雨季节时的阳光,稀少又珍贵。
她同时打着几份工,白天去餐馆洗盘子,晚上摆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旋转。
她把所有能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了他身上,买新衣服,买辅导书,交学杂费。
她总说:“小延,你要好好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别像妈一样,妈没出息。”
可他看着母亲日益佝偻的脊背和越来越多的白发,只觉得“名堂”两个字,重逾千斤。
他拼命学习,拿到那张泛黄的“三好学生”奖状时,母亲高兴得落了泪,仔细地把它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
那是这灰暗墙壁上唯一的亮色。
可他心里明白,一张奖状,改变不了这漏雨的屋顶,改变不了母亲手上的老茧,更改变不了那如影随形的名为“贫穷”的烙印。
他憎恨这种无力感。
恨自己只能看着母亲辛苦,却无法替她分担更多。
恨那个狠心抛下他们的男人。
在某些深夜里,他会生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羞愧的念头。
如果母亲当年选择的是另一个人,是不是就不用过得这么苦?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带来窒息般的罪恶感。
他知道陈淮没有恶意。
那个阳光般耀眼的少年,他的关心和靠近,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自己的贫瘠和灰暗。
陈淮的世界,是宽敞明亮的教室,是热闹的食堂,是奔跑的球场,是回到家里准备好的热汤热饭和父母的嘘寒问暖。
那是他望延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象的生活。
他抗拒陈淮,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却抗拒岸上伸来的手。
不是因为不想获救,而是害怕自己满身的泥泞会弄脏那只干净的手。
害怕即使被拉上去,也融不入那个光明的世界,最终只会显得自己更加肮脏不堪。
他拿起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动。
等他回过神,纸上已经留下了凌乱的线条,隐约勾勒出一个女人的侧影,佝偻着背,推着一辆沉重的三轮车。
他猛地停下笔,将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能做什么?
他只有拼命学习这一条路。
只有考上最好的大学,找到最好的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让母亲摆脱这种生活,才能让她在夜里睡个安稳觉,才能让她那双操劳了半辈子的手,不再触碰冰冷的油污和沉重的锅碗。
可是,这条路太长了,长得让他看不到尽头。
而母亲的衰老和疲惫,却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加清晰。
外间,母亲收拾的声音渐渐停了。
脚步声靠近布帘,母亲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传来:“小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知道了…”他应着,声音有些沙哑,“你也…早点睡。”
母亲应了一声,脚步声慢慢远去。
望延吹灭了台灯,重新陷入黑暗。
他躺到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渐渐稀疏的雨声。
眼睛睁着,在浓稠的黑暗里,没有焦点。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寒冷。
即使母亲就在一帘之外,他依然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无边大海里的一座孤岛。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沉重,所有的无奈,都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吞咽消化。
没有人会拯救他。
望延闭上眼,就能看见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他记得有一次,母亲的手被热油烫起了一个大水泡,她却只是用布条随便一缠,第二天依旧早早出摊。
那水泡后来破了,感染,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痕,像烙印一样刻在望延的心里。
是他拖累了母亲。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缠绕着他,啃噬着他的心脏。
如果不是因为他,母亲或许不必过得如此艰难。
她可以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不必在寒风酷暑中守着那个小小的摊子,不必对着挑剔的客人赔尽笑脸。
无力感如同窗外浓稠的夜色,将他紧紧包裹。
他感到窒息。
他渴望改变,渴望能给母亲一个温暖,明亮,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家。
渴望母亲能像别的同龄妇女一样,有时间逛逛公园,和朋友聊聊天,而不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
可现实是冰冷的墙壁,是漏雨的屋顶,是永远计算花销的拮据,是母亲强装笑容背后的疲惫。
他坐起身,看了看自己的房间,这片天空,虽然破败低矮,却倾注了母亲全部的生命。
望延低着头,用手捂住脸,他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看得见外面的光,感受得到自身的挣扎,却无法挣脱这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环境。
但是,为了母亲,他不能倒下,不能退缩。
他平复好情绪,轻轻躺了回去。
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墙壁,蜷缩起身体。
望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脚步沉重,哪怕前路迷茫。
他必须用尽力气,从这泥泞的现实中,走出一条路来。
走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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